〔唐〕韩愈
丞之职所以贰令,于一邑无所不当问。其下主簿、尉,主簿、尉乃有分职。丞位高而偪,例以嫌不可否事。文书行,吏抱成案诣丞。卷其前,钳以左手,右手摘纸尾,雁鹜行以进,平立,睨丞曰:“当署。”丞涉笔占位,署惟谨。目吏,问:“可不可?”吏曰:“得。”则退。不敢略省,漫不知何事。官虽尊,力势反出主簿、尉下。谚数慢,必曰:“丞。”至以相訾謷。丞之设,岂端使然哉!
博陵崔斯立,种学绩文,以蓄其有,泓涵演迤,日大以肆。贞元初,挟其能,战艺于京师,再进再屈千人。元和初,以前大理评事言得失黜官,再转而为丞兹邑。始至,喟然曰:“官无卑,顾材不足塞职。”既噤不得施用,又喟然曰:“丞哉,丞哉!余不负丞,而丞负余。”则尽枿去牙角,一蹑故迹,破崖岸而为之。
丞厅故有记,坏漏污不可读。斯立易桷与瓦,墁治壁,悉书前任人名氏。庭有老槐四行,南墙巨竹千挺,俨立若相持,水循除鸣。斯立痛扫溉,对树二松,日吟哦其间。有问者,辄对曰:“余方有公事,子姑去。”考功郎中、知制诰韩愈记。
——《昌黎先生集》
〔注释〕 战艺:应科举考试。 枿(niè):同蘖。这里意为掰掉。 崖岸:意为棱角。 桷(jué):屋椽。 墁:泥抹。 (guō guō):水声。
中国古代官制历来即以人治为本,这样就不可避免地造成了机构设置的不合理、行政系统的紊乱,以及人际关系的复杂;才杰之士跻身于官场,或遭倾轧,或被闲置,或受排摈,要想发挥才干,难乎其难。韩愈对此有切肤之痛,其不平而鸣的文章不少是为此而发的。
这篇文章是为朋友崔斯立鸣不平的。斯立不幸担任了一个徒有空名、毫无实权的县丞,韩愈干脆将这情况书写在朋友办公大厅的墙壁上,向当政者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文章开头说,县丞的职位仅次于县令,应当说县里的事都该问。可是由于他没有具体的“分职”,又由于在他上面就是县令,为避侵权之嫌,弄得什么事都不能问。这样县令就乐得专权,胥吏也不把丞放在眼里了。下面作者就用漫画的笔调,描绘了一幕县丞办公的笑剧——
遇到公文要签发了,吏抱来已办好的案卷见丞。吏将卷子的前部卷起,用左手指夹住,右手捏着纸尾,斜斜地走来了。到了丞的面前,平立着,用眼瞟瞟丞,说:“要签字。”丞举笔蘸墨,看准位置,端端正正署上自己的名字。尔后抬眼问吏:“可不可以?”吏说:“行。”就退了出去。丞一点也不敢多问,所签何事,漫无所知。
这就叫着“办理公事”,真叫人啼笑皆非。公文形成过程不知道,签署时又严密防范,不让知道,叫怎么签就怎么签,有如木偶画卯。小吏是那么狐假虎威、倨傲冷漠,作为其上司的县丞是那么唯唯诺诺、狼狈屈辱,不正常的制度和环境造成了如此奇特上下级的关系。可叹的是,是这样的笑剧常常在这里上演,以致丞的无能成为谚语和骂人的话头,竟也无人理会,更谈不上改变了。衙门的因循已叫人们的神经麻木了。
这是县丞的处境,那人格化的县丞就是崔斯立的象征。斯立莅临此职,应当是不寒而栗;可其人勇锐无比,志节过人,虽已遭挫折,来到蓝田,还想有一番作为,并不以官卑介意,说:“官无论高低,就怕才力不称职。”也可能他对这种情况不甚了然,更有可能是他不甘心沉沦,不甘心坐冷板凳。如果说甘心就范,也算罢了,偏存幻想,更叫人感到悲悯了。碰壁之后他的喟叹“丞哉,丞哉!余不负丞,而丞负余”,真是绝望中的锥心之恸。最后仍是收敛起锋芒头角,事事不问了。这一潭绝望的死水,任是精铁也会锈蚀的。“种学绩文”,这里是派不上用场的。不过,斯立毕竟是可意人,清醒之后,他连那个办公的虚套也不要了,把过剩精力用于整治庭前园地,疏流树松,吟哦其间,真是“偶寄一微官,婆娑数株树”的漆园吏了(见王维《漆园》)。遇有人来找,他就说:“我正办公事,您且去吧。”以无事为事,是他对这微官的嘲弄,自然也映现了其心境的悲凉。
此篇鸣不平的文章写得甚妙。未写斯立遭遇前先来一大段丞职特写,即为斯立铺垫,又提高了文章的立意:不幸者非斯立一人,凡为丞者皆如此;这种反常现象反映了封建社会官制的弊病和官场的怪谬。这是第一点。第二点,文中的议论不多,颇多描写。前面的描写很细,言谈举止,活灵活现,这些略带夸张的细节,把胥吏、县丞的内心活动都显现出来了,意趣盎然,冷嘲热讽寓于其间。后面写斯立的幻想、碰壁及其后所为,也颇有俳谐小说意味。作者的同情心、愤世意,主要是通过这些绘形绘色的描写表露的。曾国藩说:“此文纯用戏谑,而怜才共命之意、沉痛处自在言外。”张裕钊也说:“此文纯以恢诡出之,当从敖睨一切处玩其神味。”(均转引自《唐宋文举要》)还有一点,此文为厅壁记,其惯常写法是“叙官秩创置及迁授始末,原其作意,盖欲著前政履历,而发将来健羡焉”(《封氏闻说记》)。而此文打破惯例,别出心裁,“原其作意,盖欲著丞职徒设,而发将来鉴诫焉”,作者写作时的批判意识是很明确的。文末署“考功郎中”官衔也很有意思。这个官的职责是考察官员政绩,区分等次,以作升降的根据。身为考功的韩愈未为崔斯立拟考语,而写了这么一篇文章昭示官长:无政绩可考,其谁之咎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