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题小像·〔明〕张岱》原文|译文|注释|赏析

〔明〕张岱

功名耶落空,富贵耶如梦。忠臣耶怕痛,锄头耶怕重,著书二十年耶而仅堪覆瓮。之人耶有用没用?

——《琅嬛文集》

〔注释〕 覆瓮:原作覆瓿。比喻著作毫无价值,只可以作盖酱罐用,多用为谦词。语出《汉书·扬雄传·赞》。据载刘歆看了扬雄的《太玄经》、《法言》后,对他说:“空自苦!今学者有禄利,然尚不能明《易》,又如《玄》何?吾恐后人用覆瓿也。”

诗人自咏,犹如画家自画,不贵传其形,而贵传其神。如能笔少意多,出之幽默,那就更能令观者神飞色舞,为之拍案,为之倾倒。

历来自画其像者,旨趣大不相同。有人遮其丑而显其美,隐其恶而扬其善;有人则反其道而行之,不以露己之丑为羞,不以揭己之恶为辱。

元代戏曲家关汉卿曾自谓劣迹不改:“除是阎王亲自唤,神鬼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魄丧冥幽,天哪,那其间才不向烟花路儿上走!”(《一枝花·不伏老》套曲)但谁能说他是一个存心死在烟花路上的恶人?戏曲家钟嗣成曾自画外貌之丑:“争奈灰容土貌、缺齿重颏,更兼着细眼单眉,人中短、髭鬓稀稀。……有一日黄榜招收丑陋的,准拟夺魁。”(《一枝花·自序丑斋》套曲)谁又能说他是一个鄙陋不堪的丑人?

张岱的《自题小像》,与关、钟的自我写照颇有同工之妙。其特色同样是极尽自我嘲讽之能事,但戏而不谑,字里行间的那种愤懑不平之气宛然可见,是一首末世文人无可奈何的感叹调。

《自题小像》六句话虽句句是戏语,却也句句是实。他少年灵隽,人皆以为他可在功名路上步入青云,结果在举业上却一事无成。此即“功名耶落空”。他出身在一个累世通显的官宦之家,少时即为豪贵公子,过了四十多年的繁华生活,结果国破家亡,避迹山居。他曾自谓“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陶庵梦忆·自序》)。此即“富贵耶如梦”。

在清兵南下时,明代许多人士戮力抗清,以身殉国。如张岱的同乡人祁彪佳在1645年清军破山阴时即投水自尽,忠烈可歌。张岱是尊敬忠臣义士的,他曾说过:“忠臣义士多见于国破家亡之际,如敲石出火,一闪即灭,人主不急起收之,则火种绝矣。”(《琅嬛文集·绝越诗小序》)那么他自己为什么不像祁彪佳那样献身成仁呢?他曾说“因《石匮书》未成,尚视息人世。”(《陶庵梦忆·自序》)这里说是因为怕赴死的苦痛,这自然是一种解嘲式的自我解剖。至于不耐艰苦而不能务农,则是封建社会文人的一种通病,张岱也不能例外。这就凝成了这样两句话:“忠臣耶怕痛,锄头耶怕重。”他在明亡后又花二十多年时间,完成了明史巨著《石匮书》,藏之名山,故有“著书二十年耶而仅堪覆瓮”之嘲。

“之人耶有用没用?”一句结语,由谐入庄,让满腔悲愤在控诉式的反语中一吐为快,写尽平生感叹遗恨。

李贽曾作一篇《自赞》,写尽自己的坏处,称自己行事乖僻不近人情,“其性褊急,其色矜高,其词鄙俗,其心狂痴,其行率易”,结果令乡人皆恶之。他所“赞”者,不是自己的与人为善,而是自己的与人为恶,显然都是反语。

徐渭写过两篇《自书小像》,对自己的形貌加以嘲弄,如说“龙耶猪耶?鹤耶凫耶?蝶栩栩耶?周蘧蘧耶?畴知其初耶?”等等,通篇透露出一种与众不谐、与世不合的精神。张岱的前辈与徐渭是通家之好,他的曾祖父张元忭是徐渭的知交。因而张岱对徐渭有特殊的感情,非常崇敬他。人称张岱“生平有徐文长之癖”(清王惠《琅嬛文集·跋》)。他的《自为墓志铭》曾自称是模仿徐渭而作,这篇《自题小像》也是如此。

许多历史事实已足以证明,凡是爱作自嘲自骂文字、喜作惊世骇俗之语者,常常是与当时社会格格不入的叛逆者。他们在自嘲中讽世骂时,显示自己的卓然独立,表示决然不为世奴,不为时欺,敢于与面临的力量强大的伦理世界背道而驰,终生不悔。李贽、徐文长等人如此,张岱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