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张岱
桂以香山名,然覆墓木耳,北邙萧然,不堪久立。单醪河钱氏二桂老而秃。独朱文懿公宅后一桂,干大如斗,枝叶溟蒙,樾荫亩许,下可坐客三四十席。不亭、不屋、不台、不栏、不砌,弃之篱落间。花时不许人入看,而主人亦禁足勿之往,听其自开自谢已耳。樗栎以不材终其天年,其得力全在弃也。百岁老人,多出蓬户,子孙第厌其癃瘇耳,何足称瑞。
——《陶庵梦忆》
这是一棵自由自在的桂树,要说野呢,倒也是家植的,来头可不小,朱文懿是张岱舅祖朱石门的父亲朱庚,万历年间官至东阁大学士,这棵桂树经年居朱文懿公宅后,长得郁郁葱葱,树干大如斗,“樾荫亩许,下可坐客三四十席”,简直就是天地从容一大客厅。
到底有些什么特色呢?张岱先是以当地曾经有的桂树来比较,“单醪河钱氏二桂,老而秃”。“单醪河”,笔者认为应该是“箪醪河”,因为这是一条河流名字。原名投醪河,又名劳师泽,亦写作箪醪河。在绍兴市南,即今鲍家桥至稽山中学的投醪河河段,至今保存完好。关于箪醪河,还有一段和越王勾践卧薪尝胆雪耻相关的故事,张岱《夜航船·地理部·古迹》“箪醪河”云:“勾践行师日,有献壶浆者,跪而受之,取覆上流水中,命士卒乘流而饮。人百其勇,一战遂有吴国,因以名之。”古时书籍传播依靠刻本,流传过程中难免或有字迹模糊之处,将“箪”刻成“单”也是非常可能的,若以“单”而论,句子语意就不通顺了。
再看文章开头,“桂以香山名”,说香山的桂花树在当地最为出名,但山上多坟茔,所以说“覆墓木耳”,虽然桂花飘香,还是“北邙萧然”,“北邙”此处借指墓地。陶渊明《拟古·之四》即有“一旦百岁后,相与还北邙”之句。香山乃绍兴的一座小山,上海古籍出版社《陶庵梦忆》夏咸淳、程维荣校注指出“《绍兴府志》卷三:‘香山,在鹿池山东,木犀甚繁华’”。鹿池山在鉴湖附近,据笔者考查下来,应该就是现在的位于绍兴县西南十五公里处的湖塘街道的大香林风景区,属于鉴湖-柯岩风景区范围内,那里有绵延数十里的千年桂花林。据史料记载,自宋治平三年(1066)以来,当地金鲍两姓村民据山川之利,在景区内广植桂子。植桂之习历经千年而长盛不衰,如今万株桂树,广袤数里,誉称“江南桂花林”。
想必香山的桂花和箪醪河边钱氏的桂花树其时均颇负盛名,否则张岱不会拿来比较。那么朱文懿家的桂树又有何非同凡响之处呢?说起来也似乎没什么,就是任其自在生长,“弃之篱落间”,并不因此而特别关照特别宝贝甚至拿来炫耀,不建亭子,不筑屋子,不置楼台,不设栏杆,不砌围落,总之不像我们当下常见的风景名胜中某某树王某某古树那样特地钉牌子砌栏杆那样保护起来,甚或开花了也不许人来看,连“主人亦禁足勿之往”,任其花开花落花自赏,“自开自谢已耳”,不是桂树不知桂之心,是否有些寂寞?但或许彻底地自在自为了,于是也就成就了一棵特别苍翠蓊郁的桂树。可谓“樗栎以不材终其天年,其得力全在弃也”。张岱在此是承传了庄子的思想,在《庄子·人间世》中,庄子将栎树看作“散木也,以为舟则沉,以为棺椁则速朽,以为器则速毁,以为门户则为液,以为柱则蠹。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相似的阐释也在《庄子·山木》中出现:“庄子行于山中,见大木,枝叶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问其故,曰:‘无所可用。’庄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夫!’”
接着张岱以百岁老人常常出于普通人家的现象继续“其得力全在弃”的阐释。所谓弃,文章中说百岁老人子孙“厌其癃瘇”(癃瘇即龙钟之意),似乎有些片面,或还在于老人自身也并不以自己的高寿为然,只普通度日而已,该干活还干活,该吃饭还吃饭,一切如平常,而不必山珍海味十全大补,这恰能延年益寿。事物之理泰半如此,有舍有得,有得有失,放下就自在。人和物皆如此,顺本性本心,若春来花自开,秋至叶凋零,方有心自在般若生。
《朱文懿家桂》叙人间物,参人间禅,虚实相生间,桂花香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