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屠隆
连朝冻云垂垂,都城雪花如手,含香之署,凄然怀冰矣。日与二三同心,拥榾柮,煨蹲鸱而啖之,有少黄米酒佐名理,差遣寂寥。一出门,骑马冲泥,手皲肤折,马毛猬缩,仆夫冻且欲僵,朔风有权,浊酒无力。此时念明公正在边徼,人烟萧疏,积雪丈许,寒气当十倍于都城。胡马一鸣,铁衣不解,绣旗夜卷,笳吹乱发,按垒行营,想见凄绝。帐中取琥珀大碗,侍儿进羊羔酒,而听歌者歌出塞入塞之曲,朝提猛士,夜接词人,虽凄其亦大雄豪,有致哉!不知幕下颇有差足当明公鼓吹,如昔陈琳、孟嘉其人者不?此时恨小子不得奉么麽六尺而侍明公床头捉刀之旁。国家倚明公如长城,驱明公如劳薪,亦以雄略不世出故,此庄生所以有栎社之嗟也。虽然,春明门中,终当借明公盈尺之地,列侯东第,计亦非遥,但不知何时西谒青城先生?
——《白榆集》
〔注释〕 榾柮:木块或树根疙瘩。 蹲鸱:即大芋头,因形似蹲伏之鸱,故称。
史载:屠隆仕宦期间,“时召名士饮酒赋诗,游三峰九泖,以仙令自许,然于吏事不废,士民皆爱戴之”(明史《文苑传》)。可见,此公虽酷爱自然,却并非浑身静穆,胸中全然不装“君国之事”。这篇短文,大约是屠隆在北京任礼部主事时所写,反映他深感官场无聊因而渴望投身边塞征战生活的心情。这是一种寂寞中的跃动,苦闷中的奋发。
《与张肖甫大司马》如屠隆的其他散文一样,信手写胸臆,似行云流水,情意所到,笔法自变。当他写官署生活的平淡、无聊和京城气候的恶劣时,因为是眼前之景,便采用实写。当他写边塞苦寒和军旅征战生涯时,因为并非亲历,便凭借想象,采用虚写。但是,无论实写还是想象,其中都不乏真切的细节刻画:“与二三同心,拥榾柮,煨蹲鸱而啖之,有少黄米酒佐名理。”活生生画出数位无聊者的形象:在这天寒地冻季节,他们终日无所事事,闲得难受,便在官署办公室里,燃起一堆断木头,一边烘烤白薯吃,一边围火喝酒,高谈阔论,打发日子。“骑马冲泥,手皲肤折,马毛猬缩,仆夫冻欲且僵”,生动渲染出气候的酷寒、道路的难行,致作者一出门,便只好抖抖索索,颠簸前进。此处应当注意的是“朔风有权,浊酒无力”八个字,这是本文抒发作者内心活动的关键所在。它表面上似乎是说:北风恣肆咆哮,笼天罩地,自己体内喝下几杯浊酒所生成的热力,瞬间消失。实际上一语双关,暗作比喻,真正意蕴是:最高统治者和上层权势集团,主宰大计,压抑人才,以其昏昏,独断一切,沉沦下僚者,纵有为国出力之心,亦无尽瘁报国之门。是啊!这眼前日复一日的浑浑噩噩,年华虚掷,不就是那些昏庸的“执政柄者”所造成的吗?由此种意蕴,转入下文,自然而然想起跃马横戈于边陲的将军,并向往艰苦而雄豪的军旅生活,这才顺理成章。
作者对边塞生涯,虽是凭借想象虚写,但依然给人以历历在目的真实感。状苦寒,则曰“人烟萧疏,积雪丈许”;言征战,则曰“绣旗夜卷,笳吹乱发”;写豪兴,则曰“帐中取琥珀大碗,侍儿进羊羔酒,而听歌者歌出塞入塞之曲”,都紧扣边疆特点。其境界之壮阔,意气之雄豪,与前面所写官署无聊、京师泥冻、行人瑟缩的情景,恰成鲜明对比。
这篇短文的另一个重要特点是感情的变化起伏、思路的活泼不羁。这种变化起伏反映着作者也反映着晚明士大夫所常有的思想矛盾:平庸的官场使作者百无聊赖,难耐寂寞,然而欲一展生平抱负,在京师却寸步难行,这又使他深感苦闷。于是,他渴望投身塞漠,追随名将,驰骋疆场,为国效命。想到这里,他跃跃欲试,豪兴大发,竟以随侍曹操、桓温且为他们所宠信的陈琳、孟嘉自许。但是,转念一思:朝政如此腐败,皇帝如此昏愦,即使怀不世雄略如张明公者,国家虽一时倚重,然而终不免被驱使得东奔西走,心劳力瘁,绝无宁日。那些于国无用的饭桶权贵,反倒安安稳稳,终日舒服。这是多么不公平啊!看来,张司马博取封侯之赏,并非难事,但情形既然如此,“列侯东第”又有何意趣?想到这里,他的避世思想又占了上风,禁不住用一句“不知何时西谒青城先生”(明朝毛起号青城先生,但此处还是释作道家青城山诸仙人、道长为妥,似非实指某一个人)的问话,暗示张佳胤(字肖甫)功成身退,莫恋禄位。这是对友人的劝告,也是“以仙令自许”的作者本人的最后人生打算。
这篇短文句式自由不拘:叙述句,问句,叹句,四字句,意之所至,随手使用,于参差错落中,显示出整齐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