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刘基
蟾蜍游于泱瀼之泽,蚵蚾以其族见。喜其类己也,欲与俱入月,使呼之。问曰:“彼何食?”曰:“彼宅于月中,身栖桂树之阴,餐泰和之淳精,吸风露之华滋,彼无所食也。”蚵蚾曰:“若是,则予不能从矣。予处泱瀼之中,一日而三饱,予焉能从彼单栖于泬漻,枵其胃肠,而吸饮风露乎?”问其食,不对。鼁蝤复命,使返而窥之,则方据溷而食其蛆,盬粪汁而饮之,满腹然后出,肭肭然。鼁蝤返曰:“彼之食,溷蛆与粪汁也。一日不可无也,而焉能从子?”蟾蜍蹙额而咍曰:“呜呼!予何罪乎?而生与此物类也!”
——《郁离子》
蟾蜍和蚵蚾都在沼泽地带栖息,蚵蚾竟然以为蟾蜍是它的同类了。也许蚵蚾是受了“物以类聚”这一类理论的影响,所以产生了原则性的错误。
理论总得受实践的检验。蚵蚾总是到茅坑边上去吃粪便和蛆虫充饥,而且一定要把肚子吃得发胀才肯罢休。而蟾蜍是住在月亮之中,很爱干净,不吃那些脏东西,只是到桂花树丛里餐露珠沐清风而已。
蚵蚾真想追随蟾蜍到月亮中去,可以博得清高文雅的名声,比较体面一些。但是想到月亮里无粪便可吃,便兴趣索然,不打算去了。在虚名与实惠之间进行选择,蚵蚾选择了实惠。
蟾蜍羞与蚵蚾为伍,所以沉痛地感叹:“予何罪乎?”
当然,这“予何罪乎”并非出之于蟾蜍之口,而是出之于作者刘基笔下。在《郁离子》一书中,在刘基其他诗文中,这种“羞与为伍”的思想时有流露,典型地反映了中国古代大知识分子的思想苦闷。
在元代末年,刘基屈处下僚,所乐于交往的人也只是宋濂、高则诚等有限的几个,对其他的达官贵人颇为轻视。到了明代初年,他进入朱元璋的宫廷而成为肱股心腹,对于贪鄙的汪广洋之辈,免不了也视之为蚵蚾之类的东西。
刘基以蟾蜍自况,处浊世而自命清高。然而,身处沼泽之中,与蚵蚾们为伍,又是现实的存在,因而以蟾蜍之叹表明心迹。事实上,无论在元末或明初,他的处境都极微妙,“人怕出名猪怕壮”,不出山做官,便有危险。因为名声太大了,既有博学多才的美誉,又有强大的地方武装势力,假使坚决不出山,很可能被朝廷怀疑,怀疑他要拥山自立为王,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