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陈继儒
范希文云:“万象森罗中,安知无茶星?”余以茶星名馆,每与客茗战,自谓独饮得茶神,两三人得茶趣,七八人乃施茶耳。新泉活火,老坡窥见此中三昧,然云出磨,则屑饼作团矣。黄鲁直去芎用盐,去桔用姜,转于点茶全无交涉。今旗枪标格天然,色香映发,为冠,他山辅之,恨苏、黄不及见,若陆季疵复生,忍作毁茶论乎?江阴夏茂卿叙酒,其言甚豪,予笑曰:“觞政不纲,曲爵分愬,诋呵监史,倒置章程,击斗覆觚,几于腐胁,何如隐囊纱帽,翛然林涧之间,摘露芽,煮云腴,一洗百年尘土胃耶?醉乡网禁疏阔,豪士升堂,酒肉伧父,亦往往拥盾排闼而入。茶则反是。周有《酒诰》,汉三人聚饮,罚金有律,五代东都有曲禁,犯者族,而于茶,独无后言。吾朝九大塞著为令,铢两茶不得出关,正恐滥觞于胡虏耳,盖茶有不辱之节如此。热肠如沸,茶不胜酒;幽韵如云,酒不胜茶。酒类侠,茶类隐,酒固道广,茶亦德素。茂卿,酒之董狐也,试以我言平章之,孰胜?”茂卿曰:“诺。”于是退而作《茶董》。
——《媚幽阁文娱》
史有史董,鬼有鬼董,茶亦有茶董。史也,鬼也,茶也,未必都能秉笔直书、持论无颇的。谓余不信,请看好酒者,谓酒可以骂座,可以浇愁,可以逐客,可以辞婚,可以求得人的宽恕,可以“一醉累月轻王侯”。故刘伶有《酒德颂》,王绩有《醉乡记》,白居易有《醉吟先生传》,极言酒之为德,酒之为用大矣哉,至夏茂卿叙酒颠,为东方、郦生、毕卓、刘伶辈策勋叙爵,而酒德之颂至矣尽矣,蔑以加矣。非之者则曰:《尚书》有《酒诰》,扬雄有《酒箴》,曹操有酒禁,五代有曲禁,俗呼好酒者为酒徒、酒魔、酒囊饭袋、酒肉伧父,恶之亦已极矣,然皆非笃论也,人们是不会衷心悦而诚服的。至于茶呢?可以止渴,可以清心,可以待客,可以当酒,可以解除胸中之烦嚣,故杜荀鹤有“满添茶鼎待吟僧”,方岳有“茶话每无尘土杂”的诗句。自唐陆羽著《茶经》,宋蔡衮撰《茶录》,清陆廷灿写《续茶经》,品茶、烹茶、茶器之讲究,越来越受到人们的注意,特别是东坡居士在《试院煎茶》、《汲江煎茶》诸什中,提出“贵从活火煮新泉”、“活水还须活火烹”以及“蟹眼已过鱼眼来”的茶道;山谷道人在《茶磨铭》中,又以“楚云散尽,燕山雪飞,江湖归梦,从此袪机”的铭辞中,将茶诗化了,而茶之身价日高,茶之爱好者日多,骎骎乎凌驾于“酒”而上之矣。然而酒与茶各有其品,各有所用,决不能妄加轩轾,遁于酒也好,隐于茶也好,只是一致百虑、殊途同归而已。善夫陈继儒之言曰:“酒类侠,茶类隐,酒固道广,茶亦德素。”无适无莫,无厚无薄,不愧为酒和茶的董狐。
我喜清茶而恶烈酒,并不是有什么哲学和主义,有什么功利或操守,只是顺吾之性、适吾之志而已,绝不像陈继儒所说的:“吾朝九大塞著为令,铢两不得出关,正恐滥觞于胡虏耳,盖茶有不辱之节如此。”噫!亦过矣。不教铢两出关,就誉之为“有不辱之节”,完全是闭关锁国的观念,今则惟恐关塞之不畅通,出关越多,标格越高,为国家所作的贡献也越大,才是茶的真正“不辱之节”。可惜的是,我国传统的“茶道”、“茶话”、“茶战”已经逐渐被那些洋场阔少、豪门名娃所冷落,而代之以咖啡、可可、可口可乐,洋饮料充斥于华夏,国产茶冷落于商场,用夷变夏,惟洋是崇,“不辱之节”,在国人中已经淡化了。不知陈公见了,“忍作毁茶论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