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浪亭记·〔北宋〕苏舜钦》原文|译文|注释|赏析

 

〔北宋〕苏舜钦

 

予以罪废无所归,扁舟南游,旅于吴中,始僦舍以处。时盛夏蒸燠,土居皆褊狭,不能出气,思得高爽虚辟之地,以舒所怀,不可得也。

一日过郡学,东顾草树郁然,崇阜广水,不类乎城中,并水得微径于杂花修竹之间。东趋数百步,有弃地,纵广合五六十寻,三向皆水也。杠之南,其地益阔,旁无民居,左右皆林木相亏蔽。访诸旧老,云钱氏有国,近戚孙承祐之池馆也。坳隆胜势,遗意尚存,予爱而徘徊,遂以钱四万得之。构亭北碕,号沧浪焉。前竹后水,水之阳又竹,无穷极。澄川翠干,光影会合于轩户之间,尤与风月为相宜。

予时榜小舟,幅巾以往,至则然忘其归,箕而浩歌,踞而仰啸,野老不至,鱼鸟共乐。形骸既适则神不烦,观听无邪则道以明,返思向之汩汩荣辱之场,日与锱铢利害相磨戛,隔此真趣,不亦鄙哉!

噫!人固动物耳。情横于内而性伏,必外遇于物而后遣,寓久则溺,以为当然,非胜是而易之,则悲而不开。惟仕宦溺人为至深,古之才哲君子,有一失而至于死者多矣,是未知所以自胜之道。予既废而获斯境,安于冲旷,不与众驱,因之复能见乎内外失得之原,沃然有得,笑傲万古,尚未能忘其所寓目,用是以为胜焉。

 

——《苏舜钦集》

 

〔注释〕 杠:桥。

 

庆历四年(1044),苏舜钦被人借故奏劾,说他讥讽时政,就此削职为民。这一案件的背景,实际是御史王拱辰、刘元瑜借此打击主张革新的杜衍、范仲淹等。舜钦为人固然刚强豪直,但他的集贤校理为范仲淹推荐,杜衍又是他的岳父,故而借舜钦以倾杜、范。同时被黜退的有十余人,名士一时俱空,拱辰、元瑜相庆说:“为我一网打尽矣。”

次年四月,他废居吴中,始居回车院,因为盛夏炎热,便以四万钱购下五代时吴越广陵王钱元璙的花园,在园内建了沧浪亭,后便以亭名为园名。

第一段写购园的经过,和柳宗元的《钴潭西小丘记》开头有相似处,洪迈《容斋三笔》卷九便将两记并论。第二段写园林景物,由自然与人工结合而成。寥寥数笔,略造其型,前竹后水,澄川翠干,光影会合,幽明交错,所以最适宜于赏风月,欧阳修所谓“清风明月本无价,可惜只卖四万钱”。到了这时,也只有风月最为可亲,最为可乐。他的《阻风野步有感呈子履》也说:“抖擞尘襟莫回首,谤书终不到溪山。”

从第二段的“予时榜小舟,幅巾以往”看,他似乎并不固定住在园中,他的《独步游沧浪亭》也说:“时时携酒只独往,醉倒唯有春风知。”

后半篇转入议论,表达了他在逆境中的人生观。他的所谓明道,我们不妨看作情操上的修养。他希望从抑郁委屈中解脱出来,不计较世俗的得失,保持心理上的稳定,周围的和谐宁静对他的精神生活便有极大的净化作用。人总是要活动的,内在的结伏情绪,必须通过外物来排遣宣泄,因而又易为外物所役,役久则沉湎,其中以宦海最使人沉溺而不能自拔,他能因废弃而自安,洞见得失之理,也颇有塞翁失马之感,但还不能忘情于目睹的现实,故作此记以为制约。但这其实很难做到。到了庆历八年,他又被任为湖州长史,也许非他本愿。同年十二月,便病逝于苏州。

到南宋时,沧浪亭为韩世忠所有,吴文英《金缕歌·陪履斋先生沧浪看梅》的“乔木生云气,访中兴、英雄陈迹,暗追前事”,即指其事。至清代,江苏巡抚宋荦,又于康熙间略加修缮。现在的沧浪亭已成为苏州名胜,但已非舜钦时旧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