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廖燕
亭在韵轩西之南,声影寂寥,方嫌花翻鸟语之多事也。萝垣苔砌,修竹施绕,亭赘其中而缺其半,如郭恕先画云峰缥缈,仅得半幅而已,因以为名。亭空闲甚,似无事于主,主亦无事于客。然客至不得不须主,主在不能不揖客。客之来,勇于谈,谈渴则宜茗,而亭适空闲无事,遂以茗之事委焉。安鼎瓯窑瓶汲器之属于其中,主无仆,恒亲其役。每当琴罢酒阑,汲新泉一瓶,箑动炉红,听松涛飕飕,不觉两腋习习风生。举瓷徐啜,味入襟解,神魂俱韵,岂知人间尚有烟火哉!地宜竹下,宜莓苔,宜精卢,宜石砰上;时宜雨前,宜朗月,宜书倦吟成后;侣则非眠云跂石人不预也。品茗之法甚微,予从高士某得其传,备录藏之,不述也。独记其清冷幽寂,茗之理傥宜如是乎!
——《二十七松堂集》
品茶,是我国民族传统中一桩文人雅事。唐代文学家陆羽以嗜茶著名,对茶道很有研究,撰有《茶经》,为我国茶学的专门著作之始。晚唐诗人卢仝有《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形容在饮茗之后,“惟觉两腋习习清风生”,飘飘欲归蓬莱仙山。然而品茶之成为雅事,也与烹饮者的人品及其环境有关。本文在关于茶的作品中别开生面,从描写环境与人物入手烘托出一种清冷幽寂的审美理想境界。这里主要还是对主人公自己品格的传神写照。作者文集《自序》曾说:“笔代舌,墨代泪,字代语言,而笺纸代影照。”“而我不书乎?而书不我乎。”那就是说,他的作品是文如其人,人如其文。作品是作者的影子,这里写出了他清高绝俗的人格。
据作者《韵轩种竹记》,他于韵轩之旁,尽种修竹,其境已有野趣,今半幅亭更出其南,当然更加幽寂了。所谓“半幅亭”,指其依墙而筑,结构和面积仅为一般亭子之半,其中又空闲无杂物。中国古代文艺理论中,素有以“空灵”为美的。清初神韵派诗人王士禛说:“王懋《野客丛书》有云:‘太史公(指《史记》)如郭忠恕(宋画家,字恕先)画天外数峰,略有笔墨,意在笔墨之外。’”诗文之道,大抵皆然,小品文之道尤其如此。本文的写景,写人,写茶,即是用的这样笔墨,所以对于品茗之法,也只说得自某高士而不具体介绍,却使我们数百年后读此半幅之文,如处幽亭,如试清茗,如对高人,别有一般的韵味在心头。
然而,我们还可以看到,亭仅半幅,本文所摄取作者形象也仅是一个侧影。作者有《小品自序》云,他所以写小文,是因为居处环境狭小,见闻接触不广,身手不得舒展。“所见无非小者”,来访的客人也都只是谈些身边之事,“无有知肉食大言者。予虽欲大言之而客莫能听也。以故凡笔之于文者皆称是”。显然,这里含有某种牢骚、讽刺成分。半幅亭当也属他所谓“小者”,其主人公是未必安然长处于这“半幅”之中“试茗”的。“肉食者”指达官贵人,《左传》说:“肉食者鄙,未能远谋。”腐儒俗吏说假大空的话,当然为作者所鄙弃,但他绝没有忘怀广大社会,《重刻光幽集序》说:“士固有宁终身不富贵,而必不肯不用奇自豪;宁受人之谤讥,而必不肯以固陋自处。盖将以经天纬地为文章,辅相裁成为事业……”勃勃雄心,跃然纸上。以与本文合看,庶几得见廖燕的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