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令公少年行·龚自珍
序曰:龚子自祷祈之所言也。虽弗能遂,酒酣歌之,可以怡魂而泽颜焉。
蹉跎乎公!公今言愁愁无终,公毋哀吟娅姹声沉空。酌我五石云母钟,我能令公颜丹鬓绿而与少年争光风。听我歌此胜丝桐。貂毫署年年甫中,著书先成不朽功,名惊四海如云龙,攫拿不定光影同。征文考献陈礼容,饮酒结客横才锋。逃禅一意皈宗风,惜哉幽情丽想销难空。拂衣行矣如奔虹,太湖西去青青峰。一楼初上一阁逢,玉箫金琯东山东。美人十五如花秾,湖波如镜能照容,山痕宛宛能助长眉丰。一索钿盒知心同,再索斑管知才工,珠明玉暖春朦胧。吴歈楚词兼国风,深吟浅吟态不同,千篇背尽灯玲珑。有时言寻缥缈之孤踪,春山不妒春裙红。笛声叫起春波龙,湖波湖雨来空濛,桃花乱打兰舟篷,烟新月旧长相从。十年不见王与公,亦不见九州名流一刺通。其南邻北舍谁与相过从?痀偻丈人石户农,嵚崎楚客,窈窕吴侬,敲门借书者钓翁,探碑学拓者溪童。卖剑买琴,斗瓦输铜,银针玉莲芝印封,秦疏汉密齐梁工。佉经梵刻著录重,千番百轴光熊熊,奇许相借错许攻。应客有玄鹤,惊人无白骢。相思相访溪凹与谷中,采茶采药三三两两逢,高谈俊辩皆沉雄。公等休矣吾方慵,天凉忽报芦花浓,七十二峰峰峰生丹枫。紫蟹熟矣胡麻饛,门前钓榜催词筩。余方左抽豪,右按谱,高吟角与宫,三声两声棹唱终,吹入浩浩芦花风,仰视一白云卷空。归来料理书灯红,茶烟欲散颓鬟浓,秋肌出钏凉珑松,梦不堕少年烦恼丛。东僧西僧一杵钟,披衣起展华严筒。噫嚱!少年万恨填心胸,消灾解难畴之功?吉祥解脱文殊童,著我五十三参中。莲邦纵使缘未通,他生且生兜率宫。
《能令公少年行》是一曲青春的颂歌。龚自珍以芳馨悱恻之笔,勾画了一个“珠明玉暖春朦胧”的理想世界,色彩缤纷,韶光烂漫,洋溢着青春的气息,那是一个可以自由舒展怀抱的世界,是他张扬个性、排击黑暗的一片灵台净土,与“夜之漫漫,鹖旦不鸣”(龚自珍《尊隐》)的现实世界构成强烈反差。青春、自由——就是《能令公少年行》这首长篇歌行的主旋律。
龚诗既有雄睨狂言的一面;亦有风流旖旎的一面。本诗堪称“秀句镌春心”(《自春徂秋……》)的佳什,极尽雄奇哀艳之美,令人读后脑际顿时浮现出那个湖畔小楼春夜,“梳双丫髻,衣淡黄衫,倚阑吹笛,歌东坡《洞仙歌》词,观者艳之”(张祖廉《定庵先生年谱外纪》)的英俊少年。
本诗作于道光元年(1821),龚自珍三十岁,在内阁充国史馆校对官。他已两次会试落第,本年转考军机章京又告失败。宦海沉沦,曩昔少年揽辔澄清的凌云壮志屡遭摧折;加之名高谤作,动与世忤,他深深地感受到了孤军奋战的寂寞。“侧身天地本孤绝,矧乃气悍心肝淳”(《十月廿夜大风》),这是一个哲人的孤独和悲凉。他所面临的是“一步一荆棘,大药不疗膏肓顽”(《行路易》)的衰世,颓波难挽,无力挥戈回日,因而不免产生归棹五湖之想。“安得眼前可归竟归矣,风酥雨腻江南春”(《十月廿夜大风》)。
五湖烟雨,是龚自珍的魂梦所系,“尝有买宅洞庭携鬟吹笛终焉之志”(《长相思》小引)。友人钮树玉、叶青原家居太湖东洞庭山,龚自珍夙有买邻之约,一舸寻幽,乌篷听雨,魂萦旧游踪迹,“他生约,亦在五湖烟雨”(《摸鱼儿》),似宿缘,似兰因,剪不断那千丝万缕的情结。他的《桐君仙人招隐歌》:“亦有幻境胸缠绵,心灵构造难具宣。乃在具区之西、莫厘之北、大小龙渚相毗连。自名春人坞,楼台窈窕春无边,俯临太湖春水阔,仰见缥缈晴空悬;中间红梅七八九,轮囷古铁花如钱。”湖山佳冶,春意葱茏,令他如痴如迷,如醉如狂,这就是他梦寐以求的“帝之息壤”。龚自珍有《莫厘仙梦卷子》,诗词中亦屡及之,黛影鸥波,空青沉碧,洸洋自恣于“幽情丽想”之中:“山溶溶,水溶溶,如梦如烟一万重,谁期觉后逢”;“画楼高,画船摇,君领琵琶侬领箫,双鬟互见招”(《长相思》)。
《能令公少年行》即写一个幽栖于太湖洞庭山麓的绮梦。它是作者心目中的桃花源。虽然同样是远离世俗尘嚣,同样是远离丑恶龌龊的现实世界,但却迥然不同于陶渊明描绘的桃花源那样的恬静、宁谧;龚自珍笔下的乌托邦,则是一个天骥蹑云的自由王国,带有打破精神桎梏的意味。龚自珍《夜坐》其二:“万一禅关砉然破,美人如玉剑如虹”,意蕴与此略似,在本质上反映了个性解放的强烈要求。作者渴望冲破死气沉沉、荆天棘地的束缚,飞向那彩霞满天的彼岸。诗中呼唤皈依自然,还我童心,体现了人性的复苏,青春的觉醒,明显赋有近代思想启蒙色彩,实为梁启超《少年中国说》之滥觞。
小序叙诗所由作,一瓣心香,结撰为诗,芟除不尽心头那“火不能烧,水不能溺”的一缕情苗——对光明的憧憬和追求。虽然那扶摇天际的彩虹,难以捕捉在手,然而,胸中回荡的一支浪漫的青春狂想曲,酒酣歌咏一番,也可以使自已心旷神怡,一破愁颜。寥寥数言,突兀现出挥毫狂草、醉墨淋漓之态。
首段,自“蹉跎乎公”至“听我歌此胜丝桐”,为序曲,自问自答,形影相吊,理想的我(句中的“我”)欲为现实的我(句中的“公”)抚平灵魂的创伤。岁月蹉跎,半生坎,一个毛羽摧折的京华倦客,心事浩茫,古愁莽莽,绵亘未有穷期。“哀吟娅姹”,意谓“伤时之语”。龚自珍是最早意识到了大厦将倾的先觉者,所谓“未雨之鸟,戚于飘摇;将萎之华,惨于槁木”(《乙丙之际著议第九》),当燕雀处堂、众梦犹鼾之时,弹出如此不祥之音,未免“促柱危弦太觉孤”(《己亥杂诗》第一百二十首),竟如风瞥电逝,消失在黯黯长空之中,音沉响绝了。然而,理想之光照亮心扉。“若使鲁阳戈在,挽红日重作青春”(《凤凰台上忆吹箫》),酌我五石美酒,一醉颜酡,犹能重返红颜绿鬓的岁月,而与翩翩年少竞夸风流。序曲以高亢激越之音,弹奏出了作品的主旋律——他在寻觅那逝去了的黛绿年华。
本诗采用自我观照的手法,以理想的我晶光折射现实的我,既写出了蟠天际地的幽恨,也写出了那种“折梅不畏蛟龙夺”(《己亥杂诗》第三百十二首)的坚强执着。下文写美人、写花秾、写柔青软黛、写白云舒卷……其实都是作者的人格美的自我观照。
二段,自“貂毫署年年甫中”至“幽情丽想销难空”,概述平生,自矜之中又带着几分自嘲,品味着人到中年的尴尬。“寥落文人命,中年万恨并”(《得汉凤纽白玉印》),云烟万态,剑气沉埋。忆往昔英年崭露头角,“奇气拿云,清谈滚雪,怀抱空今古”(归佩珊《答龚璱人公子》),著书立说,笔走龙蛇,挥斥风雷,石破天惊,本当力挽狂澜,功业彪炳千秋,然而,“纵使文章惊海内,纸上苍生而已”(《金缕曲》)。功名之想,浮光掠影,竟如海市蜃楼,转瞬幻灭。征考文献,胪列礼容,坐困冷曹,依旧清狂不减,饮酒结客,词锋纵横,“愿得黄金三百万,交尽美人名士,更结尽燕邯侠子”(《金缕曲》)。诗人勾画了自己“亦狂亦侠亦温文”的个性风貌。大隐金门,畸零人海,欲将礼佛逃禅,皈依天台宗下,然而,那一种非花非雾、五色玲珑的幽情丽想,又令自己缠绵不能自拔。
以下即写怀着美丽的憧憬,飞到那理想的彼岸。
三段,自“拂衣行矣如奔虹”至“千篇背尽灯玲珑”,写多情俊侣。“拂衣”,抖去沉重的精神负荷,仙袂飘飘,清风冷怜,如同一道彩虹,划过长空,飞往太湖洞庭的青山绿水之间。云外朱楼,缥缈清幽,有美一人,仙姿绰约——这个意象,在龚自珍的诗词中反复叠印出现。“美人清妙遗九州,独居云外之高楼”(《美人》)。美人,象征着理想的人品,她是梦里婵娟,是画中爱宠,是风华绝代的世外仙姝;她就是作者在茫茫六合、攘攘尘海中所寻觅的知音——山程水驿、一路同行的多情俊侣。诗人彩笔红词,画出美人的仙样风神,噙香抱粉,灿如明霞斓锦。“一楼初上一阁逢”,写层楼崇阁、绮窗幽窈间的初逢——那轻盈翩跹的一瞥;“玉箫金琯”,想见其人的靓妆丽饰,檀板歌床,玉笙吹彻,恍似霓裳羽衣仙子;十五豆蔻年华,如秾花浥露,烟笼海棠;湖开翠奁,红妆映水,鬟影低垂,仙佩珊珊;远山青黛一抹弯痕,增其眉妩,更显出明眸皓齿。“一索钿盒”,喻情浓,双绾同心,三生石上,永证鸳盟;“再索斑管”,喻才敏,舒搦斑管,自谱新词。“珠明玉暖春朦胧”,着意濡染“是仙是幻是温柔”(《浪淘沙》)的佳境,花雾濛濛,云屏影里,珠温玉润,兰麝氤氲。美人才地玲珑,清歌曼妙;巧笑倩兮,轻颦姚冶;曲终歌歇,残月如烟;银釭高照,羞笼红绡。
四段,自“有时言寻缥缈之孤踪”至“探碑学拓者溪童”,写纵浪大化。有时驾言出游,寻觅那踪迹缥缈、有如闲云野鹤的山中高士,徜徉于湖光山岚之间。怎禁那诱人的春色骀荡?一抹春山,柔青软黛,岚翠欲滴;山花烂漫,醉如流霞;三三两两、翠袖红裙的靓女,点缀于松篁石径间;湖上烟波浩渺,兰舟轻漾,橹声荡入云水。大自然中充满蓬勃生机,明媚暄妍,’仿佛生命的春天也悄然淌入心扉。此段即写青春复归,物我同化。“春山不妒春裙红”,将自然景物人格化,春山自绿,春裙自红,没有嫉妒,没有倾轧,大自然中的万物,都按其天赋本性,自由自在地表现自我。这幅色彩绚丽的画面,对比反照了现实世界的阴冷、黑暗,作者在人世间所感受到的是“一山突起丘陵妒,万籁无言帝座灵”(《夜坐》),高标见妒,万马齐暗。因此,“春山不妒春裙红”的真谛就是自由,是对窒息生命、戕害人性的社会的大胆逆反和挑战。诗人重返大自然的怀抱。湖光潋滟,兰舟容与,吹裂玉笛,笛声悠扬,惊起湖中蛟龙,欢快地荡起万顷碧波;霎时烟雨空濛,落花缤纷,螺髻黛影,似笼轻绡。千古一月,烟景常新,但愿这烟花丝雨、春空月堕的良宵,永远伴随着自己。他写的是自然的美,也是人格的美,似又重返温馨的锦绣华年。
以下写谢绝世俗交游。王公贵人、九州名流,一概屏迹;所与游者,是悟道的痀偻丈人,弃功名如敝屣的石户农,奇崛不凡的楚客,娇小温柔的吴侬,石矶水涯的钓翁、溪童。
五段,自“卖剑买琴”至“高谈俊辩皆沉雄”,写隐逸情趣。潇洒岁月,琴书寄傲。亦有家珍,秦镜汉瓦;尤嗜书法,六朝碑刻,金石拓本,琳琅满目;佛经百轴,袭以缥湘;藏之宝阁,光焰熊熊。共析奇文,亦有酒朋诗侣,绝无白骢贵客,相思相访青溪岸曲、白云深谷;邂逅相逢,花映山红,三三两两,采茶冶女,荷锄药农。布衣结客,逸兴遄飞,高谈俊辩,喜见江湖侠骨。魏季子《羽琌山民轶事》:“山民不喜治生,交游多山僧、畸士,下逮闺秀、倡优,挥金如土。”
六段,自“公等休矣吾方慵”至“仰视一白云卷空”,写秋日泛舟。不似春光、胜似春光的太湖秋色,别是一番情味。既写春光秾冶;复写秋色斑斓。丹枫如染,漫山红遍;芦花万顷,雪满汀洲。正蟹肥簋满,秋日多佳兴。来相邀,渔舟傍岸,五湖钓客,催制新词。欸乃一声,烟水苍茫无际。诗人秋兴尤浓,挥毫按谱,白日浩歌,西风烈烈,渔歌清扬,声断长空,吹入一荡芦花,仰视青冥浩荡无底,白云颓堕不流。
末章,自“归来料理书灯红”至“他生且生兜率宫”,写清磬梵音。诗以禅悟为结。所谓“狂便谈禅,悲还说梦,不是等闲凄恨”(佚名《齐天乐——和龚自珍《影事词》)。游湖归来,夜幕降临,万籁俱寂,静坐观心。花影在屏,书卷在几,一灯红接混茫;茶烟袅袅,散着清香;双鬟低垂的侍女在侧,翠钏肌凉,即“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之意。“叩君画里禅关,忆侬梦里烟鬟”(《清平乐》)。就在这清幽、静谧的一刹那间,诗人顿悟禅机。此情此境,是龚自珍心头拂拭不去的一段幻缘。《己亥杂诗》第七十八首即写一个“瓶笙花影夕”的禅悟,自注:“丁酉九月二十三夜,不寐,闻茶沸声,披衣起,菊影在扉,忽证法华三昧。”似喜似悲,清泪潸然,但闻禅寺东厢西厢清磬音起,披衣起展华严经卷,顿时万恨千愁,百年哀乐,一例全消,心空泪灭。诗末表达了遁入佛门,他生愿生莲邦净土之意。
本诗以参差不齐、错综变幻的句法,一韵到底、如泻珠玉的明快节奏,构成浩瀚流走的艺术风格。篇首以“公今言愁愁无终”始;卒章又以“少年万恨填心胸”回环照应,一个沉重的音符回荡其中,因此,全诗于极尽风流旖旎之中又蕴涵了几许慷慨悲凉。此即龚自珍的“箫心剑态”,体现了他的亦刚亦柔的美学情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