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拜冈纪战·金和
我过双拜冈,红日渐西入。一队蜀郡军,赴战意甚急。道旁皆狐疑,相随顿云集。前行未百步,楚士兵各执,狙伺何人家,环屋四边立,尚欲逾垣看,攀树当梯级。蜀军自东来,呵逐楚士开。楚士转身斗,战声驰如雷。大刀狂有风,长矟疾于雨,双拳鹰膀兜,独脚象鼻吐,贴地捷进猱,冲天善飞虎,身挟车轮盘,气振屋瓦舞。才惊彼洞肩,却是此断股,额批创更裹,胸贯骂犹苦。直似父母仇,岂但酒肉怒!从来攻城时,未见今日武,虽各数十人,半里暗尘土。观者魂尽褫,前揖敢笑阻?两军战方酣,一人怒驰马,竟从此门出,瞬已到山下。楚士纷逐之,谰语饿鸱哑。马上必蜀人,楚士所捉者,蜀军忘拥护,鸦散亦走野。吾侪好选事,略息行人喧,稍稍相问讯,来窥此家门;门中一幼妇,蘋颜自呼冤。我亦不必问,汝亦不必言。
作者金和,曾被梁启超誉为“中国文学革命的先驱”(《晚清两大家诗钞题辞》)。的确,在近代诗人中,金和是一位非常有特色的作家。他的许多古体和乐府都写得极其通俗,不少作品较多使用俚词俗语。长篇叙事诗如《兰陵女儿行》、《烈女行纪黄婉梨事》等还吸取了小说的某些表现手法,对中国叙事诗的发展作出了贡献。然而,最能显示作者艺术风貌和艺术个性的,还是他的讽刺诗。
本诗是他讽刺佳作中的一首。题目中的一个“战”字,就是全诗的讽刺点。全诗可分“战前”、“战时”和“战后”三层。前十四句为“战前”描写,交待蜀楚两军发生纷争;中间三十二句描写战况,极状战斗之激烈;最后八句叙写战后情形,含蓄交待两军激战之动因。全诗即以这“战”字作为悬念,不断抽丝剥茧,至篇末方点明真相。通过将应有的“战”——与敌军交战,同实有的“战”——为一民女争风吃醋,以至两军大动干戈,之间的鲜明对照,造成强烈的讽刺意味。
作者在描写这楚蜀两军之间的交“战”时,极尽夸张形容之笔墨,以充分呈现他们的勇敢精神,充分呈现战斗的空前激烈。唯其如此,方能在篇末揭示真相后,让人强烈地感受到事件的怪谬,以及这怪谬之中的可笑和可憎,从而达到讽刺的目的。如果我们再联系作者在其它诗篇对官军战斗表现的描写来看本诗,那么,诗中所揭示出的怪谬,以及这怪谬中的可笑可憎之处就会更加鲜明突出。《原盗》诗有句云:
严卫色常墨,魂随鼓鼙摇。
那知战何事,如女羞说醮。
彼夷视诸将,馈问合屎尿。
再如《军前新乐府·接难民》一首描写官军将士主动请缨接难民:
军士提刀纷走开,或隐山之阿,
或伺水之厓。束缚难民横索财……
亦有钝物稍倔强,即谓贼谍城中来,
杀之冤骨无人埋……有时真有贼追至,
诸军按甲似无事。
原来他们的勇武,只表现在束缚手无寸铁的难民方面,而面对真正的强敌,则常常吓得屁滚尿流。所以“神州之兵死亿万,以罪以病不以战。”(《将问》)。如此怯弱畏葸的将士,为了争风吃醋,双方竟杀得“半里暗尘土”,岂不是天底下的大荒唐。然而荒唐虽然荒唐,事实却是事实,所以才构成了讽刺。
所谓讽刺,也就是要让共识和公理的反面——怪谬荒唐的可憎现象,堂而皇之地以正面认可的形态出现,让否定的东西以肯定的方式表现出来,通过扩大表面肯定的实事与共识和公理之间的反差来达到抨击反面现象的目的。金和的讽刺佳作都能曲尽此道之妙。不过比起他外公的那位特擅讽刺之道的堂弟吴敬梓来,其风格却是大不一样了。吴敬梓小说中的讽刺是冷隽平静、意味深长的,很少有主观感情的直接灌注。而金和则不同,他的作品是热烈辛辣的。作者的强烈爱憎感情常常随着刻意的夸张描写而直接注入诗中,有时甚至还有直接的正面评判,从而使他的讽刺作品形成了“露”、“尽”、“透”、“刻”、“辣”诸特点。这种风格显然是与传统的诗教大相径庭的,但它的“是非功过”似乎可以用金和自己的诗来说明:
笔端何事好讥弹,公是公非欲掩难。
尚忍百分为国讳,敢诬一字与人看?
歌行未必当呼史,笑骂由来自作官。
论著潜夫诗歇后,我今胆大署从宽。
——《写在营诸诗示客题纸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