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女李三行·胡天游

烈女李三行·胡天游
大海何漫漫,千年不能移。太山自言高,精卫衔石飞。朝见精卫飞,暮见精卫飞。吐血填作塸,一旦成路蹊。岂惟成路蹊,崔嵬复崔嵬。女面洁如玉,女身濯如脂。十四颇有余,十五十六时。婀娜怀春风,明月初徘徊。门中姊与姑,邻舍杂姥嫠。人笑女无声,人欢女长啼。昔昔重昔昔,皴痛不得治。有似食大鲠,祸喉连胁脐。阿母唤不应,步出中间闺。女身亦非狂,女心亦非痴。向母问阿爷,阿爷谁所尸?昨日门前望,裂眼宁忍窥!爷仇意妍妍,走马东西街。我无白杨刃,锻作双虹霓。磨我削葵刀,三寸久在怀。一心愿与仇,血肉相齑臡。仇人何陆梁,挟队健如牦。前者为饥狼,后者为怒豺。小雀抵黄鹞,徒恐哺作糜。大声呼县官,县官正聋蚩。宛转太守府,再三中丞司。堂皇信威严,隶卒森柴崖。安知坐中间,一一梗与泥!何由腐地骨,骨笑回牙欸?孤小不识事,闻人说京师。京师多贵官,列坐省与台。头上铁柱冠,獬廌当胸栖獬廌角岳岳,多望能矜哀。局我头上发,缝我当躬衣。手中何所将?血帛斑烂丝。帛上何所书?繁霜惨濛埋。细躯诚艰难,要当自防支。女弱母所怜,请母毋攀持。今便辞母去,出门去如遗。是月仲冬节,杀气争骄排。层冰塞黄河,急霰穿毛锥。大风簸天翻,行人色成灰。灰里不见掌,深林抱枯枝。三更叫鴚鹅,四更嗥狐狸。五更道上行,踯躅增羸饥。举头望长安,盘盘凤皇陴。下著十二门,通洞纵横开。持我帛上书,鬻我囊中袿。跪伏御史府,廷尉三重墀。尚书几峨峨,峨峨唱驺归。头上铁柱冠,獬廌当胸栖。獬廌即无角,岂与群羊齐!李女倚柱啸,白日凋精辉。结怨弥中霄,中霄盛辛悲。有地何抟抟,有天何垂垂。高城不为崩,高陵不为阤。为遣明府来,明府来何迟!长跪向明府,泪落江东驰。女今千里还,女忧终身罹。女诚不敢绐,愿官无见疑。父冤信沈沈,沈沈痛无期。一旦但能尔,井底生朝曦。死父地下笑,生仇市中刲。顾此弱贱躯,甘从釜羹炊。语中难成声,声如系庖麋。明府大嗟叹,嗟叹仍歔欷。翻翻洞庭波,洞庭非渊洄。崭崭邛崃坂,九折无险峨。我今为汝尸,汝去行得知。爷仇意妍妍,举家忽惊摧。势似宿疹发,骤剧无由医。同时恶少年,驱至如连鸡。锒铛押领头,毕命填牢狴。有马空马鞍,永别街西馗。叩首谢明府,搦骨难相贻。昔为羝乳儿,今为箭还靫。遥遥望我里,我屋荒莱。寡母倚门唏,唏子杞梁妻。女去母啖柏,啖柏今成饴。虽则今成饴,母悲转难裁。女颜昔如玉,女发何祁祁。女口含朱丹,女手垂春荑。哭泣亲尘沙,面目余瘢劙。宛宛闺中存,黧疾疑病羆。姑姊看女来,簪笄不及施。邻姥看女来,左右相呼携。各各自流涕,一尺纷涟洏。邻姥少别去,媒媪从容来。三请得见女,殷勤致言辞。公子县南居,端正无匹侪。金银列两厢,纤纨不胜披。身当作官人,华荣炳房帏。颇欲得贤女,贤女胜姜姬。回面答媒媪,身实寒且徽。无弟无长兄,老母心偎依。所愿事力作,涩指缝裙鞵。安得随他人,乖违母恩慈!母年风中灯,女命霜中葵。须臾母大病,死父相寻追。棺椁安当中,起坟遂成堆。一一营事讫,姑姊可前来。为我唤长老,长老升堂阶。为我召乡邻,乡邻麋如围。十岁随爷娘,幼小惟痴孩。十五衔沈冤,灌鼻承醇醯。二十行报仇,报仇苦且危。三年走大梁,赵北燕南陲。女行本无伴,女止亦有规。皎皎月光明,不堕浊水湄。斑斑锦翼儿,耿死安能翳!自此旋入房,重阖双双扉。朱绳八九尺,挂向粱间颓。鲜鲜桂华树,华好叶何奇。葳蕤扬芳馨,生在空山隈。烈火烧昆冈,三日焰未衰。大石屋言言,小石当连养。萧芝泣蕙草,万族合一煤。烧出白玉姿,皎雪寒皑皑。玉以为女坟,将桂坟上栽。夜有大星辰,其光何离离!错落桂树下,千年照容徽。

这是一首叙事名篇,在当时广为传诵,袁枚读后击节赞赏:“绝好东南飞孔雀,一篇《烈女李三行》。”(《仿元遗山论诗》)评论家们称美此诗善学《孔雀东南飞》,有的甚至认为,从神骨色泽到气味意旨,“皆逼古人”。其实,学古而能创新,为长篇叙事诗的写作别树一帜,才是《烈女李三行》真正的艺术价值所在。

这首诗表现出与《孔雀东南飞》不同的叙事风格:《孔雀东南飞》以冷静的客观叙述见长;这首诗艺术上的一个最大特色是,寓强烈的抒情于委曲的叙事之中,即在记叙李三历尽艰险,不畏权贵,为父报仇伸冤的动人事迹时,赞叹之情溢于楮墨,激楚之气鼓荡行间。

诗的开头十二句,以精卫填海的神话故事起兴。精卫填海是历代诗人常用的熟典,到胡天游笔下便生出新意:一是极言大海之漫漫和太山之高峻,借以衬托精卫不畏艰险的精神;二是细述精卫不停衔石、吐血填的情景,借以表现她仇大冤深和坚韧不拔的毅力;三是补写精卫填海的结果:不只在大海中铺成了一条道路,还堆起了一座耸立的高峰。显然,这儿的精卫暗喻女主人公李三。诗人以翻新了的精卫填海的故事起兴,不仅用典显得贴切,在结构上起到统摄全篇、引出所叙之事的作用,而且赞叹之情洋溢,在接受上起首便使读者产生强烈的共鸣。

李三为父报仇的故事,大致可分三个段落。

从“女面洁如玉”到“阿爷谁所尸”为第一段,写李三从母亲口中问知杀害父亲的凶手,决心为父报仇。这一段的重点笔墨是中间六句:“人笑女无声,人欢女长啼。昔昔重昔昔,皴痛不得治。有似食大鲠,祸喉连胁脐”,先对照,后比喻,反复描写李三因父仇未报心中郁结的极度痛苦。李三心中的痛苦越深切,越见出她的一片孝心,而这正是她后来战胜一切艰险、不畏权贵、为父报仇伸冤的精神力量的源泉。

从“昨日门前望”到“永别街西馗”为第二段,写李三为父报仇伸冤的经过,是全诗故事情节的主体部分,上述本诗的艺术特色在这一段中得到充分的体现。

李三的为父报仇经历了艰难曲折的过程。

诗篇先写李三身怀削葵刀,心期行刺父亲仇人。“仇人何陆梁,挟队健如牦。前者为饥狼,后者为怒豺。小雀抵黄鹞,待恐哺作糜。”这儿用一连串的比喻描写仇人的强大、凶残,并与李三的弱小进行对比,以见报仇之险和李三之勇。显然,李三的不曾下手,并非胆小怕死,而是正确估计敌我力量后采取的有理智的行动,因为白白送命,无济于报仇大事。

在当时的情况下,一个弱小民女谋刺既然不可行,那就只能把报仇伸冤的希望寄托在官府身上。诗篇接着写李三逐级向地方官告状。一方面,“大声呼县官”、“宛转太守知,再三中丞司”,李三衔冤深,告状急,希望大;另一方面,“县官正聋蚩”、“堂皇信威严,隶卒森柴崖。安知坐中间,一一梗与泥”,隶卒凶神恶煞,父母官一个个装聋作呆,反应木然:两厢一对照,形成强烈的情感反差。从行文看,似乎是不动声色地客观描述,其实,失望和愤激之情渗透于叙事之中。诗人在本诗序中这样直叙李三当时的心态:“女甚恨,曰:‘此曹虽官人,实盗隶耳!徒知探金钱,取醉饱,何能为直冤痛者乎!”

地方官不肯作主,并没有动摇李三为父报仇的金石之志。诗篇接下来以较多的篇幅记叙李三上京继续告状。出发前用鲜血书写了状词,表明自己衔冤实深。诗中用铺排的手法极写进京路上的千难万险:“是月仲冬节,杀气争骄排。层冰塞黄河,急霰穿毛锥。大风簸天翻,行人色成灰。灰里不见掌,深林抱枯枝。三更叫鴚鹅,四更嗥狐狸。五更道上行,踯躅增羸饥。”作为一个孤身单影的弱小女子,李三不避艰险的精神在这儿表现得很充分,而诗人的怜悯和赞叹之情饱含于言外。值得注意的是,犹如电影中的特写镜头,这一部分前后两次反复描写京师贵官的服饰:“头上铁柱冠,獬廌当胸栖。”第一次为上京前听人所说,“獬廌角岳岳,多望能矜哀”,心中顿时升起京师贵官能替自己伸冤的希望。第二次是进京后亲眼所见,于是,心中的希望变得更大。“獬廌即无角,岂与群羊齐!”正是在这样的心理状态下,李三不畏权贵,倚柱鸣冤,将长久郁结的满腔悲愤,伴和着血与泪,喷薄而出,以至“白日凋精辉”、“中霄盛辛悲”。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李三的满腔悲愤并没有能够感天动地:“高城不为崩,高陵不为阤”,京官大老爷同样不肯为李三作主。衔冤如此之深,遭受磨难如此之多,进京伸冤希望又如此之大,一旦失望,胸中的不平难以压抑:“有地何抟抟,有天何垂垂”,李三的斥地怨天是极为自然的。李三为父报仇的故事发生在康熙年间,距胡天游写作此诗仅五十年。诗人敢于在诗中暴露当时吏治的腐败,借诗中故事直抒胸中愤激不平之气,使这首叙事名篇具有较深刻的社会批判性。

进京告状的碰壁给李三的精神以极大的打击,也使她胸中郁结的悲愤更加深厚和强烈。一旦听说家乡鹿邑新任县令刚直贤明,便不顾千里之遥,从京师返回。“长跪向明府,泪落江东驰。……语中难成声,声如系庖糜”,诗人以饱含同情之笔记叙李三向明府诉说冤仇,真可谓“声共泣偕”,催人泪下。当明府为李三的诉说所感动,答应为她作主后,诗篇转以轻快的笔调描写了李三父冤得伸,“爷仇”、“恶少”一一得到法办的情景。“爷仇”以下十句,写得真可谓“字与笑并”,令人开颜。

从“叩首谢明府”到“挂向梁间颓”为第三段,写李三报了父仇回家后发生的事情。

李母见女儿终于打赢官司,平安回来,先是喜悦,接着“悲转难裁”:“女颜昔如玉”,现在却“面目余瘢劙”,又得了“黧疾”。李三容颜的巨变从侧面表现了“报仇苦且危”,而由慈母的眼中端详出,让人读后更觉酸鼻。接着写姑姊和邻姥来看望,“各各自流涕,一尺纷涟洏”,以夸张的语言表现了李三不同寻常事迹的感人力量。

据本诗序中所载,当谋害李父的大豪死在狱中之后,豪家越发憎恨李三,于是诽谤她曾受污失身。县里有位公子“独心知女贤”,向李家求婚。诗中写李三对此事的反应同样是不同寻常的。先以侍奉风烛残年的老母为由辞婚。接着,在安排好老母的丧事后,召集长老、乡邻,表明宁死也要坚守节操的心迹。最后,断然悬梁自尽,以死表示对社会恶势力的抗争。在这一段中,李三事亲至孝的精神、高洁的品行和刚烈的个性得到进一步的表现,作为烈女的形象,也显得更为丰满。

诗的结尾用“玉石俱焚”这一典故比喻李三与仇人同归于尽,使诗篇带上浪漫主义的神奇色彩。李三虽然自尽了,但她的风采却因自尽而显得更加美丽动人。“烧出白玉姿,皎雪寒皑皑。玉以为女坟,将桂坟上栽。夜有大星辰,其光何离离l错落桂树下,千年照容徽”,这最后八旬,诗人以抑止不住的激情热烈讴歌了女主人公可贵的精神和高洁的品性,在读者的心田再次激起强烈的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