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岭吊史阁部·舒位
一寸楼台谁保障?跋扈将军弄权相。已闻北海收孔融,安取南楼开庾亮。天心所坏人不支,公于此时称督师。豹皮自可留千载,马革终难裹一尸。平生酒量浮于海,自到军门唯饮水。一江铁锁不遮拦,十里珠帘尽更改。譬如一局残棋收,公之生死与劫谋。死即可见左光斗,生不愿作洪承畴。东风吹上梅花岭,还剩几分明月影。狎客秋声蟋蟀堂,君王政事胭脂井。中郎去世老兵悲,迁客还家史笔垂。吹箫来唱招魂曲,拂藓先看堕泪碑。
史可法是明末的节义之士,他曾督师扬州,清兵南下,以身殉国,连遗体都没有找到,后人以其衣冠袍笏葬于扬州近郊的梅花岭上,遂使此处成为人们凭吊史氏的地方。如舒位的前辈诗人蒋士铨就曾有《梅花岭吊史阁部》七律一首,写得慷慨悲壮,是蒋氏的名作;舒位之后,如黄燮清的《广陵吊史阁部》七律也是较著名的篇什。舒位的这首是歌行体,笔墨更为洒脱酣畅。
开头四句描绘了一幅南明弘光朝政治腐败、岌岌可危的画面。“一寸”形容其所辖仅为弹丸之地,而且所用非人,因此危在旦夕。“跋扈”一句即应“谁保障”之问而来。将领骄横跋扈,如当时的左良玉、黄得功、高杰等都各据一方,互相争夺;文臣则更加勾心斗角,玩弄权术,如马士英、阮大铖等,他们植党营私、排斥异己,打击东林党人,收捕雷縯祚等人,所以诗人斥之为“跋扈将军弄权相”。“已闻”二句正是顺“弄权相”直下,说明在当时的政治形势下,朝政控制在权臣手中,哪里会有像庾亮一样能广用人材的人呢?起四句一气直下,不仅勾勒出历史背景,而且为史可法的督师作一铺垫,因史可法的出镇扬州正是马士英等人的倾轧所致。所以“天心所坏”以下便从整体的形势而转入史可法之事,意在揭出弘光朝已如大厦将倾,非人力所能支撑,史可法受命于危难之际,自无回天之力,只能以身赴难。虽然他身后尸骨未存,但其英名长留天地之间。“天心”四句概写史氏的一生大节。“平生”四句则举其一端而写出史氏品格与他一身系国家安危的处境。据《明史》本传中说,他的酒量极大,数斗不醉,而在军中却滴酒不沾,可见他能以国家利益为重而克制自己的嗜好。“一江铁锁”二句用前人成句说明扬州一旦失守,弘光朝也随即倾覆,河山为之变色,意谓小朝廷之得以存在全靠史氏之坚守。“譬如”四句说史可法出镇扬州,如收围棋的残局,处于极端危险的境地,故他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抱定了必死的决心,欲以自己的忠义之行无愧于先师左光斗,而不愿与屈节事敌的洪承畴之辈同流合污。“东风”四句说史氏身后衣冠被葬于梅花岭上,东风吹拂,像是在慰藉英雄的亡灵;扬州城经过战争的洗劫已残败不堪,那“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的美景如今安在?而弘光朝廷的文恬武嬉、奸臣弄权便是这场灾祸的根本原因。就像南宋末年的权相贾似道与姬妾、狎客斗蟋蟀取乐而无视朝政,遂导致了君王受缚,犹如在胭脂井中束手就擒的陈后主一般。最后四句写后人对史可法的敬仰与怀念,虽然身死尸灭,却长久地被人纪念,就像汉代孔融之追怀蔡邕。而吴兆骞自宁古塔放逐归来,还说及他英勇就义的事迹,将被载入史册,流芳百世。诗人自己如今路经梅花岭而凭吊遗踪,以一曲哀歌,一掬热泪,表示了对前代忠义之士的敬仰。
此诗将主要的笔墨放在赞扬史可法临危不惧,以家国为重而置个人安危于度外的崇高精神上,然处处又以弘光朝的腐败与虚弱为陪衬,意在表明史氏军事上的失利是迫于当时的形势,弘光王朝气数已尽,非人力所可挽回,这样就更把史可法的形象凸现出来。这里诗人把弘光王朝的覆亡归结于其内部的原因,而回避了来自外部的征服,显然是因为诗人生活在清代,有意地避开了清军南下给江南人民带来灾难与对史可法之死所应受的谴责,就像著名的传奇《桃花扇》中将史可法的死写成是自杀一样,也力图回避他死于清军刀下的事实。诗人舒位将史氏的死因归结于弘光王朝的昏聩与腐败,自然也有他的难言之隐,不过本诗中如“死即可见左光斗,生不愿作洪承畴”、“狎客秋声蟋蟀堂,君王政事胭脂井”等语中已逗出其中消息。全诗议论风生,对弘光小朝廷的剖析也十分精辟,可当一篇史论读。
舒位的诗能融学问与才情为一体,他自己曾论诗说:“人无根柢学问,必不能为诗;若无真性情,即能为诗亦不工。”(陈裴之《舒君行状》)因而他的作品一方面长于用事、工于造句;另一方面纵横挥洒,不守绳墨,如这首诗中就典型地体现了舒位的此种风格。他不仅熟谙弘光一朝的史实,而且善于驾驭成语、典实,旁征博引,以古论今,说明他对典赡博丽的好尚。如写朝廷的排斥异己,不能用人,则引曹操收孔融和庾亮南楼月的典故:说弘光覆灭,河山改色,则用了刘禹锡与杜牧的诗句;论奸相误国,君主被俘,则取譬于贾似道、陈后主之事,这样的例子很多,体现了舒位博极群书、以学问入诗的创作倾向。然就诗的整体来说,并不晦涩艰深,而具有排荡激越,流转自如的气势,如开头四句如急管繁弦,将弘光朝岌岌可危的形势写得异常紧迫,自然地逗出史可法的督师扬州;又如“天心”以下十二句一气贯注,回环往复。全诗四句一韵,平仄韵交错,造成流宕变幻的节奏,加强了诗歌的感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