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舟行(六首选一)·魏源
乱山吞行舟,前樯忽然没。
谁知曲折处,万竹锁屋闼。
全身浸绿云,清峰慰吾渴。
人咳鸥鹭起,净碧上眉发。
近水山例青,湘山青独活。
无云翠蒙蒙,烟林尽如泼。
遥青一峰显,近青一峰灭。
眼底青甫过,意中青郁勃。
汇作无底潭,遥空蔚蓝阔。
十载画潇湘,不称潇湘月。
今朝船窗底,饱览千崷崪。
他年载画船,鸥鹭无汝缺。
湘山如染,湘水如奔,乱山夹水,飞动雄奇。读魏源此诗,仿佛随诗人乘小舟行驰在一条翡翠的河流上,眼前展开了一幅幅境界飞动的绿色长卷。
“乱山吞行舟,前樯忽然没”,诗人一开始便以一种突兀、惊险,摄人心魄的气势笼罩全篇。写山,用一“乱”字,回旋万马,势已逼人,水在乱山中奔涌,其湍急之势可以想见,再著一“吞”字,乱山夹水,大山吞舟,更使人生避之不及,惊骇咋舌之叹。万峰攒天处,舟随峰峦隐现,山随峡谷回旋,才与前船衔尾而行,忽然一个曲折,两峰闭阖,仿佛连同帆樯给大山一口吞去。一个“没”字,写尽这种情势。同样写山水舟关系,李白《早发白帝城》写舟“过”山,以长江三峡一泻千里的浩荡水势表现获释的愉快心情;而魏源此诗写山“吞”舟,意在表现湘山之奇诡,湘水之曲折,其中这一“吞”一“没”,飞动、雄奇,神来之笔,可与李诗相媲美。
与韩愈一样,魏源同样喜欢以硬毫健笔写山水,以表现大自然雄伟和充满力度的美。在舟入万竹簇拥的水滨以后,“全身浸绿云”,江面轻纱般的水气受山水色的映染变成“绿云”,人与舟,便浸透在这片绿云之中。“清峰慰吾渴”则是用通感写山色,青青的山峰本是视觉印象,可诗人把它变成味觉印象、以清心解渴极写湘山之“清”,这种手法是颇为高妙的。
透明的绿云轻笼江面,乱山如削,四无人声,为什么一滩鸥鹭突然惊飞?因为——人咳鸥鹭起。人咳而引起山鸣谷应,见乱山峡谷静谧。船动,鸥鹭飞,是在动态画面上的飞动。由于湘山湘水映染,白云变成绿云,甚至“净碧上眉发”,连船上人的脸庞和须眉都给染绿了。
“近水山例青”,也许不足为奇,但“湘山青独活”,青得鲜活,与众不同。故“无云翠蒙蒙,烟林尽如泼。”著一“活”字,“泼”字,山容水貌,境界全出。
同是青青翠色,由于远近不同带来浓淡之分和深浅之别,诗人利用汉字特有的组合能力,创造性地用“遥青”和“近青”表现这种色相上的微妙差别。更为奇妙的是,诗人并未孤立静止地表现这种差别,而是把色彩放在动态中加以表现:“遥青一峰显,近青一峰灭”,以“遥青”、“近青”的“显”、“灭”,写出绿色基调上多层色相的丰富变化,给人以转眼看山山不定,色彩在动态中变幻的奇妙效果。
“眼底青甫过,意中青郁勃。汇作无底潭,遥空蔚蓝阔。”虽舟行山逝,但翠色却从眼中灌满人的心胸。千山过后天远大,山峰后退,头上的天空才显得格外蔚蓝,格外空阔。不身临其境,不饱览湘山翠色,画不出潇湘月真正的颜色,这是“十载画潇湘,不称潇湘月”的原因。既然白云染成绿云,净碧绿了须眉,潇湘夜月的色彩,就决不是昏黄或皓若银盘的锃亮,而只是青青的一轮。“今朝船窗底,饱览千崷崪”,这实在是幸运的。诗人想到“他年载画船,鸥鹭无汝缺”,便可摒弃世虑,忘却机心,与江边鸥鹭为伴,终老此身了。
综观全诗,实在是一幅奇诡飞动的山水长卷,写山势则吞行舟,没樯橹;写山色则遥青近青,峰显峰灭;写湘水则染绿云,上须眉,包括潇湘月色的改变,都仿佛是印象派画师的杰作。
魏源是湖南邵阳人,是喝惯湘水,看惯湘山,在湘山湘水摇篮里长大的近代诗人。除写了不少反映鸦片战争,充满爱国激情的诗外,还擅长山水诗,自称“昔人所欠将余俟,应笑十诗九山水”,以为吟咏祖国的自然山水是他义不容辞的职责。从这个意义上说,诗人数百首山水诗大都抒发了对祖国大好河山的热爱,是诗人爱国主义情感的又一表现形式。而这首《湘江舟行》,除了是对大自然的礼赞外,更是一曲对故乡山水深情的颂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