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次崞县·朱彝尊
百战楼烦地,三春尚朔风。
雪飞寒食后,城闭夕阳中。
行役身将老,艰难岁不同。
流移嗟雁户,生计各西东。
《晚次崞县》作于康熙四年乙巳春(1665)。崞(guó)县在山西太原附近,即今原平县。“次”,就是临时停留。诗歌描写当地的荒凉景象,抒发自己的飘泊之感。
首联“百战楼烦地,三春尚朔风”。上句点出崞县的历史地理,它在春秋时为楼烦国,属于“胡地”亦即少数民族统治地区,历代常有兵家相争,战伐不断。下句极写当地的严寒气候,即使在三个月的春天季节里,也依旧是北风呼啸,凛烈异常。
颔联“雪飞寒食后,城闭夕阳中”。两句紧接首联,进一步描写崞县的荒凉情状。“寒食”是清明节前的一两天,俗谚有云:“寒食断雪,谷雨断霜。”然而此地,却正如“三春尚朔风”一样,寒食过后,仍然是漫天飞雪,丝毫没有江南那种春意盎然、生机蓬勃的景象。同时,大概也正是由于这里乃“百战楼烦地”,所以太阳刚刚偏西,天还没有黑暗,城门却早早关闭起来了。这些反常的做法和异常的气候,给人一种强烈的凄凉、压抑之感。更何况,这个“夕阳西下”时分,更可令人滋生“断肠人在天涯”的意绪,从而自然地导出了下联。
颈联“行役身将老,艰难岁不同”。这两句即写诗人的身世感慨。上句所谓“行役”,指的是道路奔波。此时,朱彝尊由于从事抗清复明活动,被人告发,辗转避祸到山西,依附任山西按察副使的同乡前辈曹溶,同时在这里观察山川形势,联络英雄豪杰,图谋东山再起。频年的南来北往,浪迹于天涯海角,颠簸于道里途中,自不免催人霜鬓,兴“老之将至”之叹;然而此时的朱彝尊,事实上却还只到三十七岁!下句“艰难岁不同”,语意更为沉痛,光阴一年年地转换,新王朝也一年年地趋于稳固,今岁恢复故国大业的艰难,更比往岁不同、更甚于往岁的艰难!再推想下去,明年呢?后年呢?如此存念,人焉能不感到“将老?”更何况是在凄清的寒食后、是在落日城闭的孤寂中,诗人的百感交集,能不也像飞雪的茫乱无绪?这二句,既直抒了胸怀,又点醒了上联景物中的深层含义、实为浑厚之笔。
尾联“流移嗟雁户,生计各西东”。“雁户”是指像大雁这种候鸟一样、随环境变化而不断迁徙的人户。从字面上看,这二句是诗人在嗟叹崞县一带的众多百姓,他们在这种兵荒马乱的年代,在这个荒凉萧条的地方,自然也免不了颠沛流离之苦,为生计所迫,不得不东奔西走。不过,若二句的含义仅此而已,未免太浅,且意绪亦与上文不相连属。其实,这里还含有更深的含义:雁户与诗人,固同在“流移”中;但彼之“流移”,不过为区区“生计”而已,我之“流移”,所求者又岂在此?所以,诗人固然是在为雁户的流离失所而嗟叹,也是为他们的徒谋生计、不思抗争而嗟叹;诗人既有如此嗟叹,那么他的虽在困厄、初心不改,不也隐隐可见了吗?这样的结句,令人联想到杜甫《同诸公登慈恩寺塔》的结尾“黄鹄去不息,哀鸣何所投?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虽然老杜对“随阳雁”是完全鄙薄的,而诗人对“雁户”在怒其不争中尚有嗟其不幸的成份,二者不尽相同;但两个结句中都包含了作者的鸿鹄之志,这一点却是完全相同的。
全诗总起来看,上半截侧重写景,而景中有情;下半截主要抒情,而情中含景,两者互为表里,共相依托,并且都扣牢崞县。同朱彝尊以前写于南方以及关内的那些作品相比,这首诗结合描写塞外穷荒,抒发身世飘零之慨,艺术风格显得慷慨沉雄,苍凉悲壮,确乎有一种“关塞之音”。山川地气对诗风的影响,从这里亦可略窥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