笥河先生偕宴太白楼醉中作歌·黄景仁
红霞一片海上来,照我楼上华筵开。倾觞绿酒忽复尽,楼上谪仙安在哉!谪仙之楼楼百尺,笥河夫子文章伯。风流仿佛楼中人,千一百年来此客。是日江山同云开,天门淡扫双蛾眉。江从慈母矶边转,潮到然犀亭下回。青山对面客起舞,彼此青莲一抔土。若论七尺归蓬蒿,此楼作客山是主。若论醉月来江滨,此楼作主山作宾。长星动摇若无色,未必长作人间魂。身后苍凉尽如此,俯仰悲歌亦徒尔。杯底空馀今古愁,眼前忽尽东南美。高会题诗最上头,姓名未死重山丘。请将诗卷掷江水,定不与江东向流!
以郁郁孤影伫立钱塘江岸,领略过“潮头障天天亦暮”、“大地与身同一浮”(《后观潮行》)之深切孤独的黄景仁,数年后又在太白楼上,乘着醉狂之兴,体味了人生的无限豪宕和苍凉。
这是一次轰动东南的美好宴会。地点既是在江波清幽的采石矶翠峦之上,时令又是“群莺乱飞”的暮春三月。当风流儒雅的主人、安徽学政朱筠(号“笥河”),笑盈盈出现在霞光辉照的楼筵间,数十位文士潇洒举觞之际,聚集于太白楼下的八府士子(那是来当涂就试词赋的后起之秀),该又多么欣喜、向往呵!
但最为人瞩目,并引得了四座一片喝彩之声的,却不是朱筠,而是年仅24岁的白衫幕僚黄景仁。此刻霞彩满楼,华筵生辉,与宴群彦早已进入“倾觞绿酒忽复尽”的豪饮之中。而我们的诗人,却正衣袂飘飘,独立于日影之下,放声吟成了这首“沉郁清壮”的醉中奇歌!因为是在红日喷薄的晨分,故诗之开笔未叙“华筵”,先以新丽的墨色,铺染那“一片”映彻了东天的海上“红霞”。在这样的背景上,再展出耸峙江矶的太白楼,和群彦“倾觞”的楼上“华筵”,诗境顿觉空阔而又瑰奇。那辉映在波光霞影之中的筵间佳客,也因此带有了非同寻常的气度和风采!
然而,诗人毕竟还有一重撩拂不去的遗憾。因为“太白楼”的主人,终竟不是眼前“倾觞”的如许佳客,而是千年以前那位“高歌振林木,大笑喧雷霆”的“谪仙人”李白!所以,当诗中以一声“楼上谪仙安在哉”的啸叹,引出“风流仿佛楼中人”的“笥河夫子”时,诗面上固然是在赞扬主持这次盛会的上司朱筠,诗行间奔行着的,却是一股为怫郁啸叹激荡的悠邈怀思——放浪不羁的“谪仙人”李白,虽早已带着那“会须一饮三百杯”、“一生傲岸苦不谐”的豪情和痛苦离去;但他的流风遗韵,千年来又陶冶了多少旷放、“风流”的“文章”之伯!当黄景仁重又登临这“百尺”高楼时,能不对千年前来此啸傲过的诗仙李白,涌生无限的怀想?
循着这样的思致,接着无疑该跳向对李白身世的感怀,而化作慷慨悲歌的“情语”了。但黄景仁作歌,却颇得李白歌行的纵横、舒卷之妙——他竟在俯仰百世、思接千载之际突然回笔,化出了凭栏远眺的清莹画境:“是日江山同(彤)云开,天门淡扫双蛾眉……”当低垂的烟云被升腾的红日冲开,秀丽的江山便以它特有的妩媚和清奇,逐一展开在诗人眼间。那夹江而峙的东、西梁山,横出于飘忽的薄雾之中,恰似一双淡淡的蛾眉,它就是当年李白赞之为“两岸青山相对出”的天门山。浩荡的江流,绕过突峙在外的“慈母(姥)矶”北折,终于在“然犀亭”下,化为一派回旋的清涛——这又是当年李白“夜泊”过的“牛渚”;他正是在那个孤寂的秋夜,吟成了“登舟望秋月,空忆谢将军”的苍凉之句。
眼间的清丽之景,就这样衬托着太白楼上的诗酒盛会,显得多么富于风韵!它同时又融合着悠悠升浮的历史烟云,不时飘现出李白当年的傲岸身影,激发着黄景仁醉中放歌的奇情。所以,这一节陡然回笔的“景语”点染,非但没有隔断上文对“楼中人”的怀想之情,而且恰是在人去景存的画境展现中,蕴蓄着情感的更强烈进发。
当诗人将目光投向太白楼遥对的“谢公山”时,这蕴蓄胸际的奇情,果然翻卷奔腾而不可按抑了。“青山对面客起舞,彼此青莲(李白)一抔土”!一位曾经满怀“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壮志的奇士,一位在“安史之乱”中曾自豪宣告,“国耻未雪,何由成名?神鹰梦泽,不顾鸱鸢。为君一击,鹏搏九天”(《独漉篇》)的雄杰,李白的晚年却是那样落寞和潦倒。他漂泊金陵,卧病当涂,带着“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的不尽遗恨离世了!他从此长眠在太白楼“对面”的青山之上,任一抔黄土埋葬了万丈豪情——这又是怎样令人伤怀的结局!
潸潸的泪水涌出了“起舞”放歌的诗人眼眶,这与李白结了不解之缘的楼、山,刹那间激发了诗人对宇宙、人生的深沉思考。想到太白楼在千年间的几经兴废,唯有埋葬“谪仙”的青山却巍立了百世,他便觉得:人事不过是终“归蓬蒿”的历史过“客”,长存的江山才是睥睨万代的真正“主”人。但当这寻常的江楼,一旦留有了诗名卓荦的李白之“醉月”啸吟,它就世世代代永竖在了人们心中,至今犹为文人学士流连、低回。他又觉得:历史的“主”角,毕竟是李白这样创造不朽事业的伟人;屹立不倒的江山,反不过是置身事外的冷眼看“客”而已!
这是对世事沧桑的嗟叹,还是对人生创造价值的感悟?纷纭的思致,引导着诗情在低回往复中盘旋,至此终于扶摇直上,令人神气为之一振。不过,李白的遭际毕竟又是悲惨的,所以当诗人吟到“长星动摇若无色,未必常作人间魂”时,又不免怆然欲泣了:李白出世的时候,母亲曾梦见长庚星入怀。这样的非凡之士,难道是应该饱尝人间忧苦,而常作月下孤魂的么?他身前既历尽坎坷,身后也竟然如此苍凉,只能长眠在远离故土的异乡,徒令后人登楼“俯仰”之际,不胜凄然放歌之“悲”!这一节写得感慨淋漓,忽而旷放、忽而哀惋,简直可以长歌当哭!黄景仁才华卓绝,但平生遭际也一样坎坷不遇。他是否在早已逝去的谪仙境遇中,隐隐看到了包括自身在内的才杰之士的共同命运;因而啸吟呜咽、不能自已,终于让怫郁的诗思,挟裹着不尽的伤怀而跌宕澎湃了?
但黄景仁对于自身的才华,终究也与那位“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洲”的李白一样,是充满自信的。当他从醉酒狂歌的“今古愁”中醒来,面对着高会于此的“东南”群彦时,他深信包括自己在内的这一代人,决不会有负诗仙李白在冥冥中的寄望:我们今日“题诗”高楼,难道就不能像当年李白一样,在后世赢得名“重山丘”的美誉?倘若有谁不信,那就请将我们的诗卷投掷在滔滔的江流之中:它是一定峥嵘壮伟、升腾如峰,而不会被时光的长流所荡涤的!
这是向着诗仙长眠的青山,所发出的豪宕誓言。这誓言发自乾隆三十七年(1772)三月的太白楼上,震响在一位年方二十四岁的青年诗人笔底。它是如此令人振奋,而且也很快就变成了现实:这首清壮沉郁、感慨淋漓的歌行一经问世,聚会东南的八府士子立即争相传抄,出现了“一日纸贵”的奇迹。以至过了二百年之后,这首杰作及其令众多佳宾搁笔称叹的美谈,犹为文学史家津津乐道。倘若李白九泉下有知,恐怕也会引诗人为千古同调,而含笑举觞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