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四夜发南昌月江舟行(四首选一)·陈三立
雾气如微虫,波势如卧牛。
明月如茧素,裹我江上舟。
清光绪二十九年(1903)冬天,陈三立从南昌往南京,夜宿江上舟中,触景生情,写下此诗。
陈三立,字伯严,号散原,江西义宁(今修水)人。梁启超称“其诗不用新异之语而境界自与时流异,浓深俊微,吾谓于唐宋人集中罕见伦比。”(《饮冰室诗话》)他是晚清同光体诗人的代表,风格独特;从这首小诗中也可窥见陈氏诗风之一斑。
梁启超所谓“新异之语”,盖指诗界革命后诗人们喜用的“声光化电”之类的新生词汇,陈氏诗中并未采用,此诗亦然。究其实质,他乃远绍江西诗派的传统,以故为新,以俗为雅,并从自己的生活体验出发,构成生新瘦硬、浓深俊微的艺术境界。
此诗的境界,亦可以生新瘦硬、浓深俊微八字概之。造成这个境界的手段是比喻的连用。短短四句,其中便有三句用了比喻。这在一般五言绝句中,实不多见。三句比喻,起得突兀,接得紧凑,仿佛骤起的疾流,奔泻而下,不可遏抑。此时诗人大概是从船舱中外望,闪入脑海的第一个印象便是大雾濛濛,接着是波涛起伏,月色朦胧。于是他脱口而出:这迷迷濛濛的雾气好像铺天盖地的小虫,江上涌起的波涛好像一头头卧着的水牛,四周白茫茫的月色又像一只硕大无朋的蚕茧。他吟到此处,滚滚诗情无法打住,遂以“裹我江上舟”一句作结。这一结如堵急流、截奔马,一下子把奔腾的感情煞住,所谓戛然而止,言有尽而意无穷也。诗中的比喻,非常具体形象,并且十分新奇,但它不是“时流”所藉以衒耀的“新异之语”,而是从日常生活中提炼出来的口头语言。因此我们读了易懂易记,且能从中领会到深意,不但感到此刻诗人胸中怀有羁旅之思、漂泊之感,而且觉得他有一颗处于重重束缚中的心灵。究竟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心态,恐怕与国事日非、壮志难酬有关吧。
这首诗中带有江西诗派的某些特征。江西诗派创始人黄庭坚也是江西修水人,其诗瘦硬冷隽,拗峭苦涩。陈三立是他的同乡,一生崇尚山谷诗风。就此诗而言,奇健之气,拂拂笔端,个中便有黄庭坚的影响在。细审诗的音节,前三句句中皆嵌一平声“如”字,不厌其重复;而四句中句首二字如“雾气”、“波势”、“明月”、“裹我”,皆以仄声作一顿挫,这样便造成拗怒奇峭的艺术效果,与一般的五言绝句大异其趣。近人狄葆贤说:“奇语突兀,二十字抵人千百。”(引自钱仲联选、钱学增注《清诗三百首》)除了说此诗起得突然、语言别致外,恐怕与它的音节不无关系。至于诗的高度凝炼,则毋庸赘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