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岳阳楼·黄遵宪
巍峨雄关据上游,重湖八百望中收。
当心忽压秦头日,划地难分禹迹州。
从古荆蛮原小丑,即今砥柱孰中流?
红髯碧眼知何意?挈镜来登最上头!
光绪二十三年(1897)六月,黄遵宪赴湖南长宝盐法道任,途经岳州,登岳阳楼,忽然看见几个红髯碧眼的洋鬼子拿着望远镜也在楼上,他想起岳阳楼、洞庭湖乃至长江上下游大片地区都被划入英国的势力范围,不由感慨系之。沉重的历史感和现实感,使诗人登楼眺远,感而作此。
“巍峨雄关据上游,重湖八百望中收”,登上岳阳楼,望中所见,一关一湖,关据上游,湖围八百。岳阳楼是岳阳城的西门楼,扼据洞庭湖上游;而洞庭湖南为青草湖,西为赤沙湖,水涨时三湖合一为“重湖”。此以雄关扼据,八百里烟波写岳阳楼重要的地理形势,联系尾联,可以体会出诗人的军事和战略眼光。
当时,帝国主义侵略势力正由沿海向内地扩张,瓜分惨祸,迫在眉睫。颔联上句“秦头日”用潘永因《宋裨类钞》之典,该书载南宋谢石善拆字,曾拆“春”字“谓秦头太重,压日无光”,以讽刺秦桧擅权。此句下诗人自注:“近见西人势力范围图,竟将长江上下游及浙江、湖南指入英吉利属内矣。”“荆蛮”原指古代楚地的蛮人,岳阳楼属楚,故此语不算离题。但这里可见,沉沉地压在诗人“当地”的“秦头日”,正是帝国主义侵略势力的象征。下句中的“禹迹州”,指大禹所划分的九州,这是历史悠久的神州版图,帝国主义虽然妄想着“划地”,但具有巨大的历史和民族凝聚力的中国,它们毕竟是“难分”的!这二句,表现了诗人的现实忧虑和民族自信心,有着不可忽视的思想意义。同时,在字面上,它们又不脱“上岳阳楼”:上了高楼,故觉日低压人;远望重湖,乃发湖虽大而不能分开禹迹州之叹(洞庭湖南北皆属九州中的荆州,湖将荆州划为今湖北、湖南二部分)。以不动声色之笔,写出深沉的思虑,这也体现了诗人深厚的古典诗歌素养。
颈联的上句,化用《诗经·采芑》之语:“蠢尔荆蛮,大邦为仇。方叔元老,克壮其犹。方叔率止,执讯获丑。”荆蛮,原是楚人的蔑称,这里借一“蛮”字,比喻帝国主义诸“蛮夷”,又借古老的《诗经》为证,轻蔑地说列强从古以来都是小丑而已。但既然只是小丑在跳梁,又何以中国被它们欺凌到这等地步呢?于是,下句便直逼而出:值此危难之局,谁是当今中流、力挽狂澜的俊杰之士、砥柱之材呢?原来,列强的猖獗,全是由于中华无人之故!这是对无能的清政府的激愤指责。当然,此句在激愤的语气中,又包含着诗人英雄自许之意,与康有为的“眼中战国成争鹿,海内人才孰卧龙”(《出都留别诸公》)有异曲同工之妙。但这句的主要情绪,从诗的上下文看,还是以愤慨为主,诗人纵然是英雄自许,也是个无用武之地的英雄。
正因为眼下中华无人(当然是执政者中的无人),所以在尾联中,一个洋鬼子就神气活现、大模大样地“挈镜”(带着照相机)登上了岳阳楼的最高处。“红髯碧眼知何意?挈镜来登最上头”。这二句,从诗的外表(结构)看,是律诗的“合”处,也点醒了诗题;但从诗的内在情绪看,则是紧承着第六句:中国无抗御外侮的“砥柱”,所以“知何意”即居心叵测的鬼子,便能够登上了岳阳楼——不,毋宁说是古代中国——的“最上头”,他们将肆无忌惮地拍下照片,他们或许会以为,这照片中的神州大地,有朝一日就是他们的囊中物;而中华若再无人,则洋鬼子的妄想,也不无成为现实的危险!关于尾联,诗人有自注云:“是日有西人登楼者。”这些西人,可能只是旅游者,拍照也可能只是留念。但在警惕而敌忾的诗人眼中,这些红胡子、绿眼睛,就是侵略势力的象征,他们的“挈镜”,也成了窥伺的举动。这里,诗人高度的时代敏感又一次体现了出来,同时,字面上“知何意”的含蓄表达,也同样体现了他的浑成的古典修养。
登高兴怀,本是传统的题材,但诗人将“红髯碧眼”与雄关古楼剪辑在一起,且始终以民族仇恨的眼光注视他们,不仅点明了全诗的感慨之由,丰富了画面的动感和色彩,更给伤时、报国的内容,赋予了强烈的时代气息和突破传统的新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