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巳将过金陵·龚鼎孳
倚槛春愁《玉树》飘,空江铁锁野烟销。
兴怀何限兰亭感,流水青山送六朝。
金陵,东吴、东晋、南朝的宋齐梁陈均建都于此。隋唐以后,政治中心往北转移,自刘禹锡《石头城》的“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起,金陵几乎成了咏史怀古的一个专题。在本诗中,诗人于阴历三月三日(上巳日)过金陵,触景生情,抒写他的幽怨暗恨,兴亡之感,但不止于吊古,更有伤今的寓意在。
怀古寄慨的诗一般写得比较虚,这首诗更为空灵。作者采用了近似意识流的艺术手法,把六朝的兴亡故事按自己意识流动的顺序组合在一起,展开一幅似断似续的历史长卷,有意造成一种如梦如呓的情调气氛,从而让我们从诗人暗示给我们的重重历史帷幕中体味他的深意。
第一句“倚槛”二字,是诗中唯一直接描写作者的词语,槛,栏杆。这槛,恐怕也是前朝遗物,“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的伤感顿时把作者推进那过去与现实混杂的梦幻中去。此时已是暮春时节,萦怀的春愁,此时也变得具体了,似乎陈后主制作的《玉树后庭花》的亡国之音,正在金陵城内飘萦。是啊,六朝荒唐的君主们,陈后主算是典型的一个,他自谱新曲,填以绮语,谁料楼头笙歌未彻,隋兵已迫都门,南朝就在歌舞淫乐中消亡了。
第二句仍是诗人“倚槛”时意识的流动。诗人从陈后主又想到了东吴。东吴的亡国之君孙皓凭借长江天险,江中暗置铁锥、铁链横锁江面,自以为固若金汤,可以高枕无忧。但晋朝的大将王濬用大筏冲走铁锥,以火炬烧断铁锁,顺流鼓棹,直取金陵,东吴也就可耻地灭亡了。“空江铁锁野烟销”概括这一历史事件,同时也抒发作者的历史感慨。“空江铁锁”,即“千寻铁锁沉江底”,“野烟销”,江上的烟火早已消失,东吴也早已变成了历史,空空的江面,宁静的原野,让刚经历了易代的作者感到困惑、迷惘,还有几分失落感。
诗的前两句看似随手拈来,其实剪裁上颇具工力。东吴虽有防御而灭,陈因无抵抗而亡,正反两个典型,阐明了“兴废由人事,山川空地形”的深刻道理。更重要的是,怀古必得伤今,这在第三句中将得到说明;其实,本诗为六朝而说,更是为南明王朝而说。历史的顺序先吴后陈,诗却先陈而后吴,这表现了作者对南明王朝的评价。南明弘光帝在金陵即位,不仅不思恢复,连半壁江山也不图治理,只顾选歌征色,淫纵无度,以至清兵挥师南下,长江防线将孤兵寡,清兵势如破竹,弘光朝倾刻灭亡。本诗的前二句的顺序,正是对这个小朝廷覆没的原因作了探索:对弘光朝来说,“玉树飘”是因,“野烟销”是果,唯有荒淫在先,始有国亡在后。
第三句是全诗的关键。“兴怀”,心中引起感触;兰亭,在浙江省绍兴市西南。东晋永和九年(535)上巳日,王羲之和友人于此修祓禊之礼,写下了著名的《兰亭集序》。本诗正作于上巳日,作者由此想起兰亭的雅会,触动《兰亭集序》中的兴怀,这是诗的表面意思,也是作者设置的又一历史烟幕,使诗意更加深奥曲折。这里的“兰亭感”,是指《序》中所云:“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作者正是由此引发出他的兴亡之感。明朝覆亡,后人将如何评论?会不会像我们今天感叹六朝的衰亡一样?是否会在丧国失地的金陵昏君行列里又加上明朝末年的一位呢?作者是降清的贰臣,所以他自然不像遗民诗人那样为故国哭泣;但明朝的灭亡,毕竟也是必然之势,作者从历史的宏观来评论刚发生的易代事变,虽缺乏对故国的感情,但不能不说是具有冷静的史识。
最后一句是第三句的进一步申发。长江依然东去,山峦依然青翠,它们永远是金陵的主人。一个“送”字写出了六朝的短促,它们如同匆匆的过客,转眼间烟飞云灭。山河依旧,人事已非,是一个永远令人伤感困惑的主题,“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刘禹锡《西塞山怀古》)“江山不管兴亡恨,一任斜阳伴客愁”,(包佶《再过金陵》)都是这个主题下唱出的佳篇,比较之下,“流水青山送六朝”,更含蓄,更寓意悠长:金陵的流水青山送走了六朝,又怎能保证永远挽留明朝呢?它们都如《玉树》歌曲之飘散、江上野烟之消逝。六朝距今远些,明朝距今近些,但从历史长河的角度看,它们均不脱匆匆过客的身份,那么,人们若对六朝的兴亡故事已经淡漠了,又何必为明朝的灭亡悲戚呢?还是想开一些吧,不必为消逝的一切而哀伤,应该看到青山不老、绿水长在,振作人的精神,继续生存下去。“青山流水”的结句,把历史和现实联结起来,看成动态的长河,既表达了作者比较通达的历史观,也使人读之有超然于王朝争斗之外的感觉:对人来说,最亲近的朋友是自然山水,而不是什么一姓一朝。撇开此诗的作者是谁不谈,我们如承认“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是佳句,就不能不认为此句中是有着深刻的历史哲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