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房夜雨·黄景仁

山房夜雨·黄景仁
山鬼带雨啼,饥鼯背灯立。
推窗见孤竹,如人向我揖。
静听千岩松,风声苦于泣。

仲则之诗,往往采用“理智的交融”的表现手法。所谓“理智的交融”,是一种“超出正常的感情、理性之外的内心体验。在这种体验中,主体与对象完全融合在一起”(彼德·琼斯《意象派诗选》)。这首诗很能体现这个特色:六句诗中,每句都有一个独特的物,物与物之间,构成独立的景,景中又寄寓着诗人的情,形成一种特有的意象:物——景——情。雨中的山鬼、背灯的饥鼯这两个物体,构成凄迷之景,显现诗人的寂寞之情;窗外的孤竹、窗内的诗人这两个实体,构成挺拔之景,体现诗人的孤傲之情;岩上的群松、松间的寒风这两种实物,构成萧飒之景,表现诗人的凄苦之情。这六种物,三幅景,又笼罩在一片烟雨之中,更增添一种迷惘之情,从而构成一个统一完整的意象。

由黄仲则的这首诗,我们很自然地会联想到美国意象派诗人杜利脱尔的《奥丽特》:“翻腾吧,大海——/翻腾起尖尖的松针,/把你巨大的松针/倾泻在我们的岩石上,/把你的绿扔在我们身上,/用你池水似的杉覆盖着我们。”大海即松林,松林即大海,诗人融化在那一片神秘的绿中,这与黄仲则融化在那一片迷濛的烟雨中的意象不是极为相似么?

这种“理智的交融”手法,溯其源流,当来自李贺与李商隐。先看李贺的《秋来》诗:“桐风惊心壮士苦,衰灯络纬啼寒素。谁看青简一编书,不遣花虫粉空蠹?思牵今夜肠应直,雨冷香魂吊书客。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李贺此诗,写得“鬼”气幢幢,特别是“衰灯”与“雨冷”二句,前者以络纬的啼声,比成织布的杼声,以“啼”字绾连,而不作理性的说明;后者不说书客凭吊鬼魂,却反过来说“香魂吊书客”,意象阴冷肃杀,色彩昏黯冷艳。仲则诗中“山鬼带雨啼,饥鼯背灯立”二句,显然受了李贺的影响,但情感是凄迷的,不像李贺那样凄厉;虽然也出现了“鬼”字,但并不像昌谷那样阴冷,使人毛骨悚然。再看李商隐的《楚宫》:“湘波如泪色漻漻,楚厉迷魂逐恨遥。枫树夜猿愁自断,女萝山鬼语相邀。”玉谿生此诗同样也受李贺的影响,也以“鬼”来渲染迷离怅惘之情,但境界似比李贺更其茫远。就这一点来说,仲则似乎更接近义山。不过仲则诗中的物象是两两对举,与玉谿“枫树”一联表现手法相似,而不同于玉谿“湘波”、“楚厉”两句的层进与补充。总之,仲则继承了李贺与李商隐的表现手法,但又有所变化,就“物——景——情”三者的浑然一体而言,似乎比昌谷、玉谿更加成功。

一般来说,运用这种表现手法的诗歌,其主旨往往难以把握。仲则此诗的主旨究竟何在?我以为把握它的关键是“推窗见孤竹,如人向我揖”两句。“孤竹,竹特生者”(参见《周礼·春宫》注)。山中之竹本来很多,但在诗人眼里,却只有一竿孤零零的竹子,这不正是诗人自我形象的写照么?仲则长期寄人篱下,壮志难酬,他希图自立,像窗外的孤竹那样,直节凌云。他也许由此联想到孤竹君之二子伯夷、叔齐的“耻食周粟”,而自己却为生活所迫,不得不依人幕下,因而在恍惚间产生一种“如人向我揖”的幻觉。这种幻觉,既显示出诗人内心的凄苦,同时也体现了他孤傲耿介的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