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峡竹枝词(其八)·易顺鼎
山远水长思若何?竹枝声里断魂多。
千重巫峡连巴峡,一片渝歌接楚歌。
汉寿诗人易顺鼎风流放诞是出了名的,尝以《红楼梦》中的贾宝玉自况,整日流连于梨园曲院之中,不乏红粉知己。他的好些情诗,情致高雅,诗意浓郁,细细地咀嚼寻味,颇能动人心弦。这首具有鲜明地方民歌风情的《三峡竹枝词》(其八),就有这等魅力。
瞧!热恋中的巴蜀好儿郎终于和心上的人儿分手了。这一去山远水长,重见无由,分手后的情思又如何呢?不说“思君若流水,何有穷已时”(徐幹《室思》),太直;不说“相思苦相思,相思损容色”(陈羽《长相思》),太实。然而,不论是太直还是太实,自有妙处可言。有时,那情思的表露恰恰需要太直,反可以凭添几分憨态;恰恰需要太实,能给人加重深刻印象。易顺鼎于此道不会不知,可是用在这里不行,他一定还记得“《竹枝》本出于巴渝……,末如吴声,含思宛转”(郭茂倩《乐府诗集·近代曲词三》)的传统家法,所以才会吟出“山远水长思若何?竹枝声里断魂多”那样婉曲动人的诗来。何谓“断魂多”?实乃“离情多”,古时候的江淹早就说过“黯然消魂者,唯别而已矣”(《别赋》)。要问“思若何?”不从正面作答,不明言自己的情思,似乎是“王顾左右而言他”——“竹枝声里断魂多”。言外之意,我心同《竹枝》,君闻可以知我心。这一问复一答,措词浅之又浅,寄意深而又深,是在蓄足气势,犹如交响乐登台,先来一段独奏,然后等着瞧吧,台上金鼓齐鸣,天地为之动容,鬼神为之饮泣。
果然,这样的时刻来到了——“千重巫峡连巴峡,一片渝歌接楚歌。”易顺鼎不愧是写情诗的能手,他懂得应该怎样去制造气氛,去渲染更大更动人的效应。于是,巫峡巴峡,这神秘世界,渝歌楚歌,这地方特产,都成了他倾注感情的对象。于是,任凭你走遍巴山楚水,耳之所闻,到处都是此起彼伏、令人哀感断肠的竹枝声。这不仅是承先前的“断魂多”而来,前呼后应,显示出构思上的缜密细致,极有章法,而且是更宛转、更凄楚地道出征途上的好儿郎,心中已经涨满了相思相忆的离别情思,终于如同渝歌楚歌,一发不可收拾,形成撼天动地的气势。假若你已经知道古时候峡江上的打渔人,曾经这样忧伤地唱道:“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仅仅是“猿鸣三声”,就足以使人潸然下泪,那么,“自三峡七百里中,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岩叠嶂,隐天蔽日”(《水经注·江水二》),在这样的环境中,整个空间都笼罩在渝歌楚歌的断魂声中,天地不为之动容,可乎?鬼神不为之饮泣,可乎?当你置身其间,目睹如此巨大的哀歌场面,感受着巴蜀好)儿郎其心也诚,其志也坚,其情也苦,对心上人如此纯真的思慕和爱恋,又怎能不热泪盈眶?诗人走笔至此,诗中始终没有具体地去描写人物的感情,这正是易顺鼎独具匠心,有别于常人之处。诗中只紧紧地抓住竹枝声做足文章,以“千重”与“一片”,“连”和“接”等字眼,就形成广阔无边,一层跟进一层的气势,使你仿佛身历其境,不容你不为之感动,可谓能以少少许胜多多许。
本诗既然题为《三峡竹枝词》,诗人便尽力不失民歌的风味,婉曲见意,扣人心弦。末两句,显然脱胎于老杜的《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一诗的尾联“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同为流水对,同样具有“一气流注,而曲折尽情,绝无妆点,愈朴愈真”(仇兆鳌《杜少陵集详注》引王嗣奭评语)的特点,而同中见异,老杜笔下传达的是轻快迅捷的喜悦之情,而顺鼎此处表露的是连云走风、浩漫无穷的离别之思,两者各有侧重,各臻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