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怀(八首选一)·丘逢甲

秋怀(八首选一)·丘逢甲
古戍斜阳断角哀,望乡何处筑高台?
没蕃亲故无消息,失路英雄有酒杯。
入海江声流梦去,抱城山色送秋来。
天涯自洒看花泪,丛菊于今已两开。

自杜甫《秋兴八首》之后,历代诗人以“秋兴”、“秋感”、“秋怀”为题的追摹之作甚多。丘逢甲诗受杜甫濡染最深,在台湾沦陷后,他内渡到广东蕉岭,所作的《秋怀》九组(每组八首,凡七十二首),即深得杜诗神髓,如钱仲联先生所言:“层见迭出,沉雄悲壮,皆杜陵《秋兴》、《诸将》之遗。”(《论近代诗四十家》)本文所选,为第一组之第二首。

逢甲身受国难家仇之痛、身世飘零之苦,于杜诗之沉郁苍凉,领会深切,且又不仅学步、能自具品格,潘飞声《在山泉诗话》称其“七律一种,开满劲弓、吹裂铁笛,真或义军旧将(逢甲曾任台湾抗日义军领袖)之诗”,直道其七律独到孤诣之处,可谓切脉之论。本诗亦是如此,具体而言,则是于苍凉悲壮中寓豪气劲举之势。

这首诗的主旨写思念沦为侵略者殖民地的故乡台湾,起笔却渲染了浓厚的军旅杀伐之气。边关故垒笼罩在斜阳之中,角声断断续续,听去极是哀沉。这也许并不就是“即目直寻”的写景,更多是他回想起带领台湾义军抗击侵略者悲壮失败的主观具象。抗争失败,台湾沦陷,作者内渡。从此天涯望断,故乡何处?所以自然逼出次句:“望乡何处筑高台?”故乡之“望”本已悲哀,如今“望”都无处去“筑高台”,这就透过一层,双倍地写出了思乡之痛。此即所谓“开满劲弓”。“没蕃亲故无消息,失路英雄有酒杯”,次第从亲人到自己。“无”道出对“亲故”的思念担忧,“有”则饱含了英雄失路的悲郁。杜甫《登高》中有“潦倒新亭浊酒杯”之句,为暮年潦倒之写实,逢甲此时尚在盛年,然内渡之后,冷落闲居,空有收复故土之志,而请缨无门,借酒浇愁,其愁有更甚于老杜处。然诗中仅着一“有”字。出语沉着、不多渲染颓废之怀,又自称“英雄”,自是壮士之笔,愤懑之余,又可见其豪气未消,此又有别老杜者。颈联“入海江声流梦去,抱城山色送秋来”,为一篇警句,对仗极工、造语极奇、气象极恢宏。“江声”冠以“入海”,足见江势之奔泻,“山色”可“抱城”,可见山形之绵延。“声”、“色”本无力不可捉摸,如今一可“流”去诗人思乡之梦,一可“送”来故土之秋,便具立体感、力度感、宏大感,有海风天雨逼人之势。“梦”本限于寐中,无所谓流;秋本无所不在,无所谓送:而诗人均著以主观色彩,强调梦乃我思乡之梦,将托江声流传至彼岸;想像秋乃故土之秋,藉山色之送来慰我。此二句中含有种种妙味,令人反复咏味,意犹未尽。而二句气象之不凡,亦具“吹裂铁笛”之力。“天涯自洒看花泪”与上面仍是同一意脉,出自作者的形象特写,“丛菊于今已两开”隐括杜甫诗句,申足了“看花泪”的内容。杜甫《秋兴》之一有“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两句,写其回忆往昔、怀念故园而流泪。作者上年八月兵败内渡,别去故园,到现在依年而计,恰好也是“丛菊两开”,洒泪自然也是怀念故园。“已两开”的“已”字深可品味。按说作者内渡时间虽号称“两开”,实则一载。但这对于时刻思念故园的作者来说,已过份嫌长了,这就从另一面反映了作者收复台湾的急切心情,分明也是同他“旧将”的身份相联系的。

这首诗出自杜甫《秋兴》的笔法格调当然十分明显,却又不是对前者的刻意模仿。而是自然地显出了自己的身世和个性气质,这就不同于许多人“逼肖”式的追摹。丘逢甲日后被梁启超在《饮冰室诗话》里推为“近世诗界三杰”之一,称为“天下健者”,这同他这种善于学习前人,故能“以旧风格含新意境”的创造性是分不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