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村·吴伟业

梅村·吴伟业
枳篱茅舍掩苍苔,乞竹分花手自栽。
不好诣人贪客过,惯迟作答爱书来。
闲窗听雨摊书卷,独树看云上啸台。
桑落酒香卢橘美,钓船斜系草堂开。

梅村,是吴伟业给他的别墅取的名字。据《镇洋县志》:梅村在太仓卫东,旧为明吏部郎王士骐别墅,名贲园,亦名新庄,祭酒吴伟业拓而新之,易今名。伟业也因之而自号梅村。这首诗,写的就是诗人梅村在梅村里的生活。诗约作于崇祯六、七年(据钱仲联《梦苕庵专著二种·吴梅村诗补笺》),伟业于崇祯四年(1631,时年二十三岁)中一甲二名进士,次年衣锦还乡,六、七年家居。从本诗中可以看到这位少年得志的才子的名士风流和闲适生活。

诗以写梅村之景起笔:茅舍之外有枳木编成的篱笆,它们和地上的苍苔互相掩映。这一句既写出了梅村之布置——确切地说是写出了诗人所欣赏并愿意告诉别人(读者)的那一部分布置,因为梅村中“有乐志堂、梅花庵、交芦庵、娇雪楼……诸胜”,远非“枳篱茅舍”所能括尽,拈出这“枳篱”“茅舍”只是为了显示诗人的审美趣味和生活情调,另外还暗示读者,这是个宁静、不受世俗干扰的地方,来的人不多,所以,有代表性的景物还有“苍苔”。第二句是写景、写行、写心相结合的句子,名词见景、动词见行、动宾结构见心。竹的传统象征意义和花的情趣相结合,使这里情调闲雅、色彩冷暖相配;“手自栽”既显示了诗人的闲适,也显示了他对这些植物的爱。而从别人那里“乞竹分花”,在中国古代非但不是难以启齿的行为,相反还是隐逸之士乐于标榜的乡野质朴生活,是这个地方风气纯朴的标志。

颔联两句是吴伟业的名句,它非常生动传神地写出了这位家居者的特殊、微妙心态。“不好诣人”,“惯迟作答”是古代文人尤其是宋以后文人好自张扬的懒散,是古代文人行为美学的一个内容,它往往暗寓作者(说话者)的那份不屈己、不干人、懒于或拙于经营应酬的清高。而吴伟业这首诗中,除了这层传统的含义外,也许还含有一定的新进士的自负。然而他的心毕竟不是槁木死灰,他需要和别人交往、交谈,需要从别人那里获得信息。过分寂寞的与世隔绝的生活他也受不了,所以他又盼望有客人(但必须是清贫之客,而非富贵中人)过访、朋友来信。一方面是就范于传统观念习气,个性又懒散,另一方面又不甘寂寞,于是他的心就这么矛盾着。

如果说颔联写在梅村的生活偏重于显示自己的习性和心态,那么颈联和尾联则主要是写诗人的生活内容,并从中显示其情调。四句在内容安排上颇能发挥律诗形式美的长处。听雨吟诗,登台看云,一在户内,一在户外;一在雨天,一在非雨天;听雨吟诗,衬出书斋的宁静,且听雨本身就是中国文人特有的一种极耐寻味的风雅行为,登台看云,显出野景的清新旷远。而登台长啸,也因阮籍曾经为之而有了某种相对固定的意义:它总是与识见深远而又不愿与世人同流合污,不愿为世俗所牢笼等联系着。“闲窗听雨”、“独树看云”都是两个短语并置,是近体诗的常见形式,它们所造成的句法性歧义也为诗句增添了更多的耐人寻味处。闲窗一词暗示了诗人的行为地点,而闲窗本身也可能就是雨点的打落处,闲窗在这里所处的主语位置又给人造成了这样的感觉,即诗人和闲窗相伴听雨。这样,书斋之静也就表现得更加充分。“独树看云”的效果也类似于此。独树之独造成了空旷感,它可能是诗人在台上看到的远处之物,也可能是近处的独树和远处的片云遥遥相对,同时独树也可能带一点象征味,让人联想到这位登台者也是只身而来,而不是僮仆犬马相从。“桑落”两句,一写庭园,一写水上。在这里,我们可以进一步看到梅村的环境:园里似乎种有枇杷,堂前有河和外面的水道相连。这两句不仅自身在内容上存在着对称关系,还和上一联的内容上对称。上一联多文人味,下一联多野老味;上一联偏于修养心性,下一联偏于舒展肢体,吟诗听雨和擘果饮酒相对,登台看云和下水垂钓又是一个平行、平衡结构。两联的层次(先文人味后野老味),及食物的土特产性质、“斜”之别于“正”,都造成了一种散漫、无拘限的效果。

吴伟业作诗,取法唐人,而这首诗却“自写名士风流,渐入宋格矣”(沈德潜《清诗别裁集》)。本诗颔联次句可能受南宋范成大《喜收知旧书,复畏答,书二绝》的影响。不过,沈德潜所谓“宋格”,恐怕不是指句子形式上的相类,而是指诗的总体格调。相对于唐诗的以浑雅取胜,以意气浩然取胜而言,宋诗则显得深折多致、情境冷峭。本诗写景固然令人留连回味,但境界未免清冷了一些,尤其是当时诗人尚在盛年,诗中流露的满足感未免保守了一点。本诗被评为“渐入宋格”,既是显示了其技巧上的优点,也是道出了其精神上的进取心不足——不过,这也是时势、气运使然,对生活在明朝亡日可待之际的梅村,又怎能指望他如唐人那么去发扬踔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