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释敬安
流水不流花影去,花残花自落东流。
落花流水初无意,惹动人间尔许愁。
寄禅早年云游天下时即属意于宁波天童山,此地山深涧幽,茂林修竹,确是修禅的好去处。他在诗中咏道:“踏遍千山复万山,夕阳影里叩禅关。为寻锁翠堆云地,重到幽花瘦石间。”(《重宿天童山寺》)他数度驻锡于天童寺,光绪二十八年(1902),正式被天童寺礼请为住持,这时他已五十二岁。这首诗就是他在天童山中睹流水而憬悟的一首禅理诗。
首联乃写眼前景。溪涧中的水汩汩流淌,而岸花的倒影却依旧映在水中,没有随水流去。等到花朵凋零,它就坠入流水,随水东去了。禅家善于从寻常琐事、眼前景物中顿悟禅理,普通的事物在灵感的撞击中闪耀出哲理的火花,锤炼成诗的意象。此处的流水与落花就被赋予了佛理禅趣。自然界的流水往往会触发人对生命和宇宙的思辨,从中感悟哲理。孔子尝叹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古希腊的赫拉克利特则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而寄禅从水流与花影这一对意象中所感悟到的则是动与静、常与断的佛理。佛教有所谓“三法印”之说,其一即是“诸行无常”,世间一切现象均处于迁转流变之中,一切事物都如流水般在永恒流动,刹那生灭,这就是佛家常说的:“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金刚经》)不过这只是问题的一方面。你看,水流尽管不断,花影却凝固不动。它让人蓦然悟出动中有静、动归于静的道理,这就是南北朝时僧肇所称的“物不迁”。他指出:“必求静于诸动,故虽动而常静。不释动以求静,故虽静而不离动。”他还用诗一般的语言描述了这一境界:“旋岚偃岳而常静,江河竞注而不流,野马飘鼓而不动,日月历天而不周。”(《物不迁论》)首句的意境实与僧肇所述无异。如果说首句突出的是“静”的话,那么次句的落花流水则又展现了“动”的境界,实是世事无常迁转的写照。
那么此处又何以要将动静两种境界相提并论呢?究竟是主静还是主动呢?这就牵涉到大乘佛学的一个基本思想:中道观。龙树在《中论》中说:“不生亦不灭,不常亦不断,不一亦不异,不来亦不去。”是所谓“八不中道”,亦即通过否定对立范畴的两边而达于彻底的空无。禅宗发挥这种思想,教人不离世俗的生活而彻悟佛性真如,提出了“烦恼即是菩提,无二无别”的命题。实际上就是要人在迁转流变的人生过程中,体认清静寂灭的涅槃境界。这也正是这两句诗的意蕴所在:动中见静,而又静不离动。慧能在《坛经》中解释所谓“大乘见解”乃是:“明与无明,凡夫见二,智者了达,其性无二。无二之性,即是实性。实性者,处凡愚而不减,在圣贤而不增,住烦恼而不乱,居禅定而不寂。不断不常,不来不去,不在中间,及其内外,不生不灭,性相如如,常住不迁,名之曰道。”(《护法品》)这也就是常说的“成佛”的境界,面对世事的风云变幻,我自岿然不动,亦即佛家的“定”。慧海称:“定者对境无心,八风不能动。八风者,利衰毁誉,称讥苦乐,是名八风。若得如是定者,虽是凡夫,即入佛位。”(《大珠禅师语录》)
末二句所写世人对景伤怀的现象实是从反面进一步申述了这种禅定的境界。自然界的花开花落,流水东去,本无关于人事,而人们竟能睹落花而坠泪,临逝水而兴悲,实在是妄念缠缚,未得解脱。古人诗中多有以物之无情反衬人之多情的诗句,黄庭坚则以议论出之:“渭城柳色关何事,自是离人作许悲。”(《题阳关图》)本诗的末二句祖述黄诗的痕迹是明显的,但它浸润的是佛理禅趣,令人想起六祖慧能的一则公案。据《坛经》载,印宗法师在广州法性寺讲经,“时有风吹旛动。一僧曰风动,一僧曰旛动,议论不已。慧能进曰:不是风动,不是旙动,仁者心动。”这不啻是说“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外物的迁转流变皆由因缘而生,幻化不实,彻悟此理,自能臻于寂定而不为外物所动,反之,则难免牵于世情,生出烦恼种种。佛家所说的“无住心”即是这种境界。《金刚经》云:“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生无所住心。若心有住,即为非位。”禅宗反复发挥的也就是这一“无住心”,慧能所云“外离相为禅,内不乱为定。外若著相,内心即乱;外若离相,心即不乱,本性自净自定”(《坛经》);慧海所云“清净无染是戒,知心不动,对境寂然是定”(《大珠禅师语录》),讲的都是这一境界。
寄禅生当清末民初这样一个剧烈变革的时代,目睹国是日非,内政腐败,列强侵凌,深感痛心疾首,曾为救国而奔走呼号,是近代有名的爱国诗僧。但他毕竟是一名佛教僧侣,宗教哲学是他世界观的基础,因而随处能体现出他思想的矛盾。本诗表现的是一种解脱禅悟的境界,显示出他力图从佛理中获得精神支柱的倾向,但细味诗意,仍能觉察出他对江河日下的世事的隐忧,也表现了他在沧海横流的世界中要修持自身、坚定本心的精神追求,不无启迪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