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上作·袁枚
忆昔童孙小,曾蒙大母怜:胜衣先取抱,弱冠尚同眠;髻影红灯下,书声白发前;倚娇频索果,逃学免施鞭。敬奉先生馔,亲装稚子棉;掌珠真护惜,轩鹤望腾骞。行药常扶背,看花屡抚肩;亲邻惊宠极,姊妹妒恩偏。“玉陛胪传夕,秋风榜发天;望儿终有日,道我见无年。”渺渺言犹在,悠悠几岁迁;果然宫锦服,来拜墓门烟。反哺心虽急,含饴梦已捐;恩难酬白骨,泪可到黄泉。宿草翻残照,秋山泣杜鹃;今宵华表月,莫向陇头圆!
这是袁枚悼念其祖母(即“大母”)的诗作。袁枚的祖母柴氏享寿八十八,身后葬在钱塘(今浙江杭州)故乡。一个月夜,诗人来到祖母的墓前(陇,即坟墓),追忆起往昔受到祖母百般爱怜的情景,写下了这首语言纯朴,感情真挚的诗。
诗的起首毫无雕琢,平平而起:诗人忆起往昔祖母的爱怜,首先是从小到大(胜衣,言勉强能穿衣、承受衣服的重量;弱冠,男子二十岁成年)都睡在老人的怀抱中,不曾分离一日。这并非夸张,袁枚在《答朱石君尚书》亦云:“枚幼尝病魇,太母抱置怀中,弱冠甫离。”接下多句,诗人缕陈了这二十年间祖孙二人的许多生活片断:“白发”人陪伴爱孙课读,孙儿向祖母撒娇“索果”,甚至“逃学”亦被庇护而“免施鞭”。这些细节,诗人娓娓道来,流露出一种多么深挚的赤子之情;而这些有趣的事例,又显示了诗人对与祖母共同生活的情景仍然历历在目。往下,诗人开始念书了,而祖母也更忙碌了,她为老师准备饮食,为孙儿打点衣样。她对孙儿的爱护真不啻如视掌珠。慢慢地,诗人又长高了,可以在祖母服药后漫步时扶她的背、在祖母看花时让她撑着(当然是轻轻地撑,犹如轻抚)自已的肩了,于是,祖孙二人的亲密无间,更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了,亲友邻居当然对祖母的宠爱孙子到了极点惊讶不已,诗人的姐妹(诗人是长房长孙,且姐妹众多而兄弟极少,只一堂弟)也很有些嫉忌祖母的偏心了。这一番不无自得的回忆,既显示了祖母的宠爱实在至深,又流露出了诗人能为祖母做点小事的欣喜。当然,祖母并非溺爱孙儿、她老人家的眼光是很准的,孙儿小时候,她就深知他是轩车上的高鹤,来日定能腾飞;等他学成之后,她更坚信孙儿举人、进士联科及第是肯定的,是“终有日”的。(秋风榜发,谓举人考试在秋天,玉陛胪传,谓进士考取后,在殿上唱名)正是她要勉励这有出息的孙儿作出一番事业,所以才有这无限关怀。当然,老人也并非没有感伤:“道我见无年”,担忧自己没有见到孙儿功成名遂的那一天,这是此段唯一一句感情沉重的诗句,由此,诗由生前转向了死后。
死者长逝,往事如烟,但祖母的勉励言犹在耳,诗人笔锋一转,以“渺渺言犹在,悠悠几岁迁”,过渡到对祖母的悼念之情。正因祖母爱孙情厚,所以孙悼慈祖母情切,“果然宫锦服,来拜墓门烟”二句回应了“望儿终有日,道我见无年”一语。“宫锦服”表明自己身分,此时袁枚中进士后已选庶吉士,入翰林院,但祖母果然“见无年”矣,孙子只能空拜“墓门烟”而已,其心该有多么难忍的痛苦!诗人不能不悲叹:“反哺心虽急,含饴梦已捐”;“反哺”原指乌雏长大衔食哺其母,此用以比喻自己报答祖母多年养育之恩,此“心虽急”,而重温祖母“含饴弄孙”之旧梦已不复可能了,诗人怎能不扼腕?真可恨不能起祖母于地下!“恩难酬白骨”,这是无情的现实;“泪可到黄泉”,这是真诚的愿望;借今日悼念之“泪”还报祖母之“恩”,祖母若黄泉下有知,必当粲然一笑矣!此时,诗人的感情汹涌不息,难以遏止,眼前景被罩上一层悲哀的泪光,更觉惨然:“宿草翻残照,秋山泣杜鹃”,陇上的衰草,在残阳下翻动,似是祖母的灵魂在感知诗人的到来;深秋的山中,泣血的杜鹃在哀啼,似是在助诗人作决绝的一恸。景象之凄凉萧索,一如诗人心境。诗的结句云:“今宵华表月,莫向陇头圆!”这心灵深处的恳求,更是“从肺腑流出,诗家讲性灵者无以过之”(《浙西六家诗钞》引李西台评袁诗语。)“华表月”,指曾映照着诗人所处翰林院前华表的圆月,它在彼时彼地可以构成一幅美妙协调的图画;但在此时此地,凄凉的坟前正站着一个悲悼祖母的泪人儿,如果头上呈现一轮象征人生美满团圆的明月,岂不更刺激诗人寸断的肝肠?这样的结尾,曲折而深沉地写出了诗人对祖母无以复加的悲悼之情,感人肺腑,催人泪下。本诗写与祖母的生活小景,信手拈来,又自然有味,颇合于袁枚所追求的诗之“生趣”。其写“髻影红灯下,书声白发前”,“红”与“白”相映,“髻影”同“书声”相对,可闻可见,富于形象感,又洋溢着祖孙融洽无间的情趣。而“行药常扶背,看花屡抚肩”两个细节亦极生动传神,一“扶”,一“抚”,皆给人“字立纸上”(《随园诗话补遗》卷五)的活脱之感,其中又饱含老小亲如密友的情趣。从此诗描写手法看,基本是白描。它既不以浓妆艳抹媚世,亦不借卖弄学问吓人,显示出诗人炉火纯青的真本领。但袁枚并不一概排斥诗中有典,认为只要“无填砌痕”(《随园诗话补遗》卷六),“能贴切”(随园诗话补遗》卷一),仍不失为佳诗。《陇上作》实际上也用了一些典故,如“轩鹤”,见于《左传·闵公二年》:“卫懿公好鹤,鹤有乘轩者。”“宿草”见于《礼记·檀弓上》:“朋友之墓,有宿草而不哭焉。”“先生馔”,见《论语·为政》:“有酒食,先生馔。”但这类典故并不冷僻,且用得贴切自然;若不视为用典亦可,不懂其典故者并不妨碍领会诗意。因此,《陇上作》仍属于白描的上乘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