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清大雪·吴伟业
白头风雪上长安,裋褐疲驴帽带宽。
辜负故园梅树好,南枝开放北枝寒。
身际国变的吴伟业,作为明的遗臣,虽心不情愿却万般无奈而屈节仕清。他从此陷入了无法排遣的精神痛苦中,愧悔自责,抑郁无欢。其诗风也随之发生陡变,由原先才华艳发、清丽芊绵的风致,一改而为激楚苍凉、含蓄蕴藉的格调。这首诗即作者于顺治十年(1653)应清廷征召赴京时在临清(今属山东)道中所作,表现了身不由己,勉强北上的复杂心态。
开头两句是对眼前景物的实写。作者自谓已年老体衰,故称“白头”。依照常情,苍头华发,正应游子作归乡计,所谓“旧路青山在,余生白首归”(刘长卿《北归次秋浦界清溪馆》)。而诗人却不得不离乡远游,冒大风雪北上京城,这情事何其乖舛悖谬。况且,同是辞亲入都,他自然地会想起十八年前的情形。那一年他二十三岁,进京赴试,联捷会元、鼎甲,并荣受崇祯帝的殊宠,“特撤金莲宝烛,花币冠带,赐归里第完姻”(郑方坤《国朝名家诗抄小传》卷一)。那时节,返京途中,诗人何等心志高远,春风得意哟!然而,这种如花似锦的日子不过昙花一现。明亡后,他曾与侯朝宗相约终隐,更写下了“宁同英国死,不作襄城生”(《吴门遇刘雪舫》)的诗句。但是,他虽然十分景仰那些抗清英雄和遗民们的高风亮节,却心向往之而不能至。清朝政府的多次征召,加之“老亲惧祸,流涕催装”(《与子暻书》),使他徬徨之余,最终还是“扶病出山”(《梅村先生年谱》),在人生途程上跨出了“万古惭愧”、“为后世儒者所笑”(《与子暻书》)的屈辱的一步。
如今,他正踽踽独行在漫天风雪的旧时路上。风物依旧,而江山易主。想到遭逢丧乱,阅历兴亡,又经受如此沉痛的精神折磨和思想重负,人何以堪!尽管吴伟业其时才四十四岁,可他分明觉得自己已经老了,成了苟活于世的一个白头衰翁。在砭人肌骨的风天雪地里,天冷,更觉心冷。他显见地日渐瘦损了。那“裋褐疲驴帽带宽”的身影,既令人堪怜,亦复可悲。
末二句则委婉地抒写了作者的故国之思和身世之感。面对千里冰封的北国风光,诗人愈加怀恋那风酥雨腻的江南景致。“故园梅树”,指其家乡太仓之“梅村”。诗人在《盐官修香海问诗于梅村,村梅大发,以诗谢之》中曾写道:“种梅三十年,绕屋已千树。饥摘花蕊食,倦抱梅影睡。”梅树已成了他过去的隐居生涯的象征,现在,这一切都不复再睹。彳于于异乡雪野,他自然要眷念“故园梅树好”了。
“故园”一词在古代汉语中与“故国”义通。“辜负故园”实际是“辜负故国”的代用语,其中仍暗寓着作者对自己软弱失节的忏悔,特别诗的末句表达诗人心曲更加明白。“南枝开放北枝寒”,语本“南枝向暖北枝寒,一种春风有两般”(《摭异》)。我们知道,清朝后来的文字狱,发现诗中将“南”、“北”对举了写,便会获罪杀头甚至诛灭九族的。可见,在当时人心目中,以“南”喻明、以“北”喻清,自是彼此神会不言自明。联系到《古诗十九首》中即有“越鸟巢南枝”(《行行重行行》)的诗句,作者所寄托的眷怀故国之情不是显而易见吗?“北枝寒”,表明作者对应诏仕清打心里多么地不情愿啊!同时心存疑惧,此去正不知被命运抛向何处,前途未卜,凶多吉少,思之愈觉心冷。
《临清大雪》诗章虽短,而语浅情浓,意蕴丰厚,是颇为耐得细细咀嚼、反复吟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