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卫·顾炎武

精卫·顾炎武
万事有不平,尔何空自苦。
长将一寸身,衔木到终古?
我愿平东海,身沉心不改。
大海无平期,我心无绝时!
呜呼!
君不见西山衔木众鸟多,鹊来燕去自成窠。

这首诗作于顺治四年(1647)。精卫是上古神话中的神鸟,又名“誓鸟”、“志鸟”。《山海经·北山经》说它原为“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女娃游于东海,溺而不返,故为精卫,常衔西山之木石,以湮(填)于东海”。诗歌即借咏精卫,来抒写诗人坚定的抗清复明之志。

这首诗可以分为三个小节。第一小节四句,是问精卫;大意说,天下许多事情都有不平之处,看开些算了,你为什么唯独要白白地自己受苦——总是以小小的躯体,永远不停地叼衔木石呢?第二小节四句,是精卫答,大意说:我的志愿是要填平东海,纵然力竭身沉,心也决不改变;大海不出现填平之日,我的心也就不可能有断绝之时!第三小节即最末三句,诗歌荡开一笔,引其他鸟类来作对照,感叹西山衔木之鸟虽多,可是那些燕、鹊之类来来去去,却一个个都只是为自己做窝。

这首诗取材于《山海经》,但艺术构思却与《山海经》不同。它运用对话的形式、对比的手段,来刻画、塑造精卫的形象。《山海经》只是对精卫的行为做叙述;这首诗前面两个小节,却采用了一问一答的对话形式,以此明确揭示了精卫的内心世界,直接反映了精卫矢志平海、不惜捐躯的崇高精神。同时,《山海经》除精卫之外,也还写到了其他许多的鸟类,但只是“各自为政”,分别叙述;这首诗后面第三小节,却有意拿这些只顾“自成窠”的“众鸟”来同立志填海的精卫进行对照,从而进一步反衬出精卫之伟大,塑造了“志鸟”这个光辉的艺术形象。

这首诗题咏精卫,寄托着深刻的寓意。清兵入关以后,广大汉族人民纷纷奋起抗清,许多爱国志士甚至不惜献出生命。但是,也有那么一些人在这民族危亡之际,只顾图谋个人利益,甚至屈膝投降,腆颜事清,如顾炎武在其他有关诗作中所感叹的:“千官白服皆臣子,孰似苏武北海边?”(《千官》二首之一)“谷口耕畲少,金门待诏多!”(《关中杂诗》五首之三)不言而喻,上面这首诗所写的精卫,实际上就是爱国志士的化身;而燕鹊之流,则可以说是民族败类的喻体。从这个意义上来讲,这首诗不妨称之为寓言诗。诗人正是通过这样一个寓言,热烈讴歌了爱国志士志“平东海”的崇高精神,无情鞭挞了民族败类只顾“自成窠”的可耻行径。

这首诗的深刻寓意,还体现在一些用法微妙的典故之中。如上文已及,《山海经》说精卫是由“炎帝之少女”变化而来,而根据古老的传说,汉族人民都是上古炎帝和黄帝的后裔,也就是通常所说的“炎黄子孙”。所以,诗歌借“炎帝之少女”衔木填海、立志复仇的神话故事,来象征汉族人民抗清复明、报仇雪耻的现实壮举,显得分外贴切。此外,如末尾引“众鸟”与精卫作对比,特地拈出“鹊”和“燕”,也暗合了《史记·陈涉世家》之语“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鹊”、“雀”同音。)这是秦汉之际陈胜(即陈涉)年轻时说的一句话。所谓“鸿鹄之志”,就是要推翻秦王朝之志。而“鹊来燕去自成窠”,也就是说那些民族败类不懂得“鸿鹄之志”,根本不想匡复故国,而甘心做亡国奴。由此可见,这些细微之处,都体现了诗人的用心深远,不可忽视。诗人在明亡之后,把自己的原名“绛”改作“炎武”,联系上文所说的“炎帝”来看,这一改动,正证明了他坚定的民族立场。而从诗人的经历本身看,他早期从事抗清斗争,失败后又著书立说,为后人提供反清的历史规鉴,整个一生,都毫无懈怠地为自己的民族奉献着心力,完全具有“精卫”的“我心无绝时”的精神。因此,可以说,诗人笔下的“精卫”,虽然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形象,但诗人的一生所为,使他本人也完全有资格充任“精卫”的化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