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日从抱冰宫保至洪山宝通寺饯送梁节庵兵备·陈三立

九日从抱冰宫保至洪山宝通寺饯送梁节庵兵备·陈三立
啸歌亭馆登临地,今日都成隔世寻。
半壑松篁藏梵籁,十年心迹照秋阴。
飘髯自冷山川气,伤足宁为却曲吟。
作健逢辰领元老,下窥城郭万鸦沈。

光绪三十一年(1905)秋,陈三立由南昌至武昌,筹议南浔铁路事。时张之洞在湖广总督任上,梁鼎芬将官襄阳道。三立早年应张之洞聘,曾在武昌校阅经心、两湖书院,与梁同为张之洞座上客,相与交往颇厚。以后诸人九经风波,际遇各别,劫后重逢于武昌,陈三立不禁百感交集,因借重阳登高一吐胸怀。

历代九日之作,大多抒写因重阳节勾起的或念亲友、或思江湖等种种情怀,三立此作也不例外,只是他更着重于今昔不同时期的自我审视和展望日后前程的悲观心态。诗人对武昌的山水草木是有感情的,当他一见到曾经“啸歌”“登临”的洪山“亭馆”,便升起了旧地重游的亲切感。可惜物是人非,眼前一切都恍若“隔世”,登高豪气顿时烟消云散。诗开头的大起落,揭示了诗人身历旧地却因时间、处境不同而产生的心灵震撼。“都成隔世寻”这一断语,虚中有实,包含着历史的、现实的深刻内涵。想当年,诗人侍父陈宝箴于武昌官邸,兴教育,办新政,志在有用于世,并时与名流文酒欢会,意气高昂。如今穷居江南,一事无成,其馀维新人士流落四方,大都壮志销蚀。江山依旧,人事迥异,真可谓不堪回首。一“隔”字,不仅是今昔的时间分野,更表达出个人与社会的难以相容。

诗人试图摆脱这触景而生的沉重感情包袱,便力求通过眼前景观,去化解心头的忧郁。那山谷松竹林中的寺庙,不时传出的阵阵鸣钟诵经声,似在安抚着诗人的痛楚。在秋天的松荫下,诗人平静地反思过去,自认“十年心迹”,苍天可鉴。十年前的宏图大愿,虽未得果,但并无可悔之处,这心迹,足可映照秋天的的阴气。同题第二首有句云:“平生所学终能信,功罪旁人未许窥。”证明了诗人对往日所为,犹存信念。成与不成,或许全在天意了。诗人今日对“梵籁”情有独钟,恰是对早先积极入世精神的反拨,笔中的沧桑之感,不难体味。回观自身,须髯随年岁而增,只是山河之气日消,诗人因年事与热情逆向的升降,自然倍觉高处不胜寒了。“伤足”之人,还何必去念诵那“却曲吟”呢?往事已矣,远离人世间布满的野草棘刺,抛弃荣进之念,才是我的善全之道。登临武昌洪山,虽有放怀排忧的客观条件,无奈诗人实在没有登高作赋的豪兴,消极遁世终于成了陈三立的感情归宿。

由于张之洞对陈三立有过一点知遇之恩,诗人也自称“宾僚久惯依迂叟”(《十桂堂坐雨赋呈抱冰宫保》),这首诗到了末尾总算强打精神,说了句“作健逢辰”的应景语,但末尾“万鸦”沉寂的凄凉状,又将诗中仅有的些许欢愉淹没于旷远的哀景中了。

将自然节序和山川风景置于诗人主观情绪的关注下,这是该诗的特点,而全诗又以冷色和低调为主,含有对历史现实、个人命运的理性观照,三立集中,常能见到这类作品。值得一提的是,围绕“作健逢辰领元老”句,有过一段诗坛佳话。句中“元老”自指张之洞,张见了此诗,“批驳‘领’字,谓何以反见领于伯严也。”(见陈衍《石遗室诗话》)表面上是张之洞出于“骄贵之习”,“谓元老只能领人,何乃尚为人所领?”(见由云龙《定庵诗话》)其实根子在陈、张诗学宗趣有别,陈学宋黄庭坚,避俗避熟;张持“清切”之说,不喜江西派,稍见僻涩,便斥为江西魔派。事后陈三立“笑文襄说诗之固”,认为“领元老岂吾领之哉?”本来此诗在三立“为最清切之作”(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只是该句稍有倒置、省略之处,意谓适逢重阳佳节,精神振作,“元老”率领众僚登高望远。诗句含义并不晦涩,与张之洞诗主“清切”的主张也无冲突,张之洞实在有故作不解之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