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村·沈德潜
苦雾寒烟一望昏,秋风秋雨满江村。
波浮衰草遥知岸,船过疏林竟入门。
俭岁四邻无好语,愁人独夜有惊魂。
子桑卧病经旬久,裹饭谁令古道存?
沈德潜的一生可以乾隆四年(1739)他六十七岁中进士为界分成前后两个阶段,前期的诗大多为叹老嗟贫的愁苦之言,体现了一个下层知识分子对个人与时代的悲惘。后期则备受乾隆皇帝的礼遇殊恩,君臣酬唱,极一时之盛,沈氏也便成为一个御用文人的典型。此诗从其愁苦郁闷的基调来看,分明为其前期的作品。
诗写自己乘船入江村去探望一个贫病交加的朋友,全诗通过气氛的渲染、景色的描绘与诗人自己的感触和议论,描写了穷苦知识分子的凄清生活,并以悯人自悯,寄寓了作者个人的身世之感。
诗的前两句既是破题,又描绘了一幅凄风苦雨中的江村画面。苦雾寒烟,四顾茫茫,令人惆怅,望中所见,似乎都蒙上了一层灰暗凄凉的冷色调。这是一种典型的中国绘画中的荒寒景象,也许我们在当时查士标等人的水墨画中可以见到,然沈德潜以他那枝疏淡而老成的诗笔,在“苦雾寒烟一望昏”七字之中为我们勾勒出了一幅现实中的荒寒景象。“秋风秋雨”一句则点破“江村”的题目,也说明了产生“苦雾寒烟”的原因。这两句渲染出一种愁苦悲凉的气氛,尤其是“满江村”的“满”字,令人感到这种气氛铺天盖地地笼罩着整幅画面。
“波浮”二句写船行近朋友家的情景:水波中飘浮的衰草,告诉诗人船将到岸了;船划过一片稀疏的树林,哪知竟已到了朋友的家门口。这两句写眼前之景很有特色,是作者行船的真实经验。江南的水泽,近岸处总是浮荡着水草,而人家的居处,门前也往往栽上一片疏林。此两句虽是写景,然行舟的动态与诗人的感受也包融其中,颇得景中有人的妙理。然“衰草”、“疏林”也暗示着江村生活的冷落凄清,毫无生机,就像这满目秋色一般,处在一种凝滞与衰败之中,由此便预示了朋友生活的潦倒与悲苦。
如果说前四句主要着眼于写景与气氛的烘托,那么后四句则转到了对人事的描写与感叹。“俭岁”指年成歉收,由于歉收,自然给人们的心上投上了浓重的暗影,因而邻居们之间也失去了往日那种融融洽洽的欢声笑语,维持生机的沉重负担压得人们无心再互通声息。“愁人”就是指诗人所访的朋友,因邻人无语,故只能孑然一人挨过这漫漫秋夜。这两句由江村之景而写到了江村之人,然其中也暗寓诗人舍舟登岸,趋谒友人的情状,于是很自然地过渡到最后两句的感叹。
据《庄子·大宗师》中所说,子舆和子桑是好朋友,子桑生活贫困,某次大雨十日,子舆担心子桑得病,故“裹饭而往食之”。这里沈德潜借用《庄子》中的这则典故,慨叹世风日薄,裹饭赒济朋友的古道于今安在?然其言外之意是说自己远道来访贫困中的朋友,符合朋友间重视道义、互相接济的古风,隐然以子舆自况。这两句是由访友而生的感叹,一方面说明朋友的穷愁潦倒,一方面表达了与之相濡以沫的真挚情感。其中也不无自身的悲叹。沈氏于六十七岁以前,屡试不第,生活在苦闷与失意之中,故诗中对古道的渴望,也包含着他本人对知己者与援助者的企求。
此诗虽题名《江村》,实叙述了一次访友的过程,其中时间的顺序在景色的变换与叙事之中可以见到。首联写舟行所见,颔联写将近朋友居处的情景,其中写景状物既能切合实情,又能曲曲传神。颈联写登岸访友,尾联则是表明自己此来的用心,诗的脉络是颇具匠心的,诚古人所谓草蛇灰线。沈德潜论诗以唐为归,故最讲究格法技巧的完美与表现的蕴藉之美,我们于此诗中也可见一斑。
沈德潜论诗主张“一归于温柔敦厚”,即要求诗歌不宜表现牢骚与愤懑,不宜用激烈的笔调来进行抨击与讽刺,而须采取“怨而不怒”、“哀而不伤”的表现方式。本诗也正是他此种理论的实践。本诗旨在悯惜朋友的贫病穷困,然全诗中绝无愤激地指责时弊之语,而是极委婉地表达出此种意见,如“俭岁四邻无好语”一句中,作者只是将病痛的症结归于歉收,而没有涉及任何人事的因素。结语中叹息“古道”之不存,其实正是对现实生活中人心不古的叹惋,然也以极温和的态度出之,正契合其“温柔敦厚”的论诗宗旨。我们藉此可见沈氏诗歌的特点,其成功在此,其失败也即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