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杂感·余怀
六朝佳丽晚烟浮,擘阮弹筝上酒楼。
小扇画鸾乘雾去,轻帆带雨入江流。
山中梦冷依弘景,湖畔歌残倚莫愁。
吴殿金钗梁院鼓,杨花燕子共悠悠。
明末南京秦淮河上的妙舞清歌,长板桥边的水榭青楼,曾经点缀了一个时代的繁华。崇祯十七年(1644)三月,一场“天崩地坼”的鼎革之变撕碎了这六朝故地的舞衣歌扇,那些“十年南部早知名”(钱谦益《金陵杂题》)的红粉佳人和那些以才子名士自诩的金阊狎客们最终饱尝毁灭的劫难而风流云散。昔日曾经是彻夜笙歌的金粉之地,如今繁华事歇,往事已矣,触目所及,但见一片荒凉破败的惨淡景象。面对此种情景,作为一个亲历了这场兴亡之梦而不胜黍离麦秀之悲的诗人,怎能不伤心惨目、百感交集!余怀的《金陵杂感》正是一篇借六朝盛衰喻现实情事的怀古伤今、寄慨言志之作。
金陵是孙吴、东晋和南朝的宋、齐、梁、陈的故都,这些朝代国祚极短,三百余年间败亡相继,其中包含着极深的历史教训,所以,咏怀金陵几乎成了咏史、怀古诗中的一个专题。但从多数诗作所涉及的史实来看,诗人们揭露和抨击的重点主要落在六朝末代君王的沉湎酒色、荒淫失政上,而余怀的这篇《金陵杂感》则选择了一个独特的视角,将笔锋刺向那江河日下、不思振拔的颓靡世风,构思结想,别开生面,读之令人耳目一新。在内容的安排上,作者采用了逆挽的手法,即首先追述对前朝历史情景的遥想,然后补写引起这种遥想的眼前景物,从而突出了历史的纵深感,同时也增强了诗歌的意蕴厚度。
诗的前三联描写青楼歌妓无尽无休地沉醉于管弦歌舞,留连山水风景,实际上揭露了封建君王和士大夫们空虚糜烂的生活及整个社会风气的靡弱衰颓。首联写每当晚烟凄迷之时,酒楼妓馆就开始了纸醉金迷的夜生活,读者完全可以想像得出楼台中、帘幕内那阮筝齐奏、歌喉婉转、舞影翩翩,狎客们偎红倚翠、赋诗侑酒、纵情作乐的场面。次联、三联写他们优游山水、乐而忘忧、恣意寻欢的情形。薄雾朦胧,风酥雨腻,或泛舟江上,或盘桓湖畔,身曳纨绣,手执鸾扇,日以继夜地唱啊,跳啊,歌声撩人,舞姿曼妙,兴酣无尽,痛快淋漓,极尽诗酒之乐、声色之娱。
三联的两个人名:陶弘景是位身历宋、齐、梁三朝的道教徒,三十六岁时辞官归隐,于句曲山(茅山)立馆舍,自号华阳隐居。他喜好神仙养生之术,遍历名山寻访仙药,炼丹铸剑,乐此不疲。又生性爱好山水,每经涧谷,必坐卧其间,吟咏盘桓,留连忘返。莫愁是文学人物。莫愁的故事最早出现于南朝乐府,且有石城莫愁与洛阳莫愁之分;至北宋,始有金陵莫愁之说,见乐史《太平寰宇记》:“莫愁湖在三山门外(今南京水西门),昔有妓卢莫愁家此,故名。”由于历史发展的盛衰荣枯,随着时代的变迁,金陵莫愁后来居上,影响也越来越大。莫愁湖作为湖山胜景,成为点缀封建统治下“太平盛世”的场所。清代诗人袁枚也曾写下“淡淡春山小小舟,一湖水气湿妆楼,六朝南北风流甚,天子无愁妓莫愁”(《莫愁湖》)的诗句,借莫愁而发挥,对太平盛世的虚假与统治者的耽于安乐进行了讽刺。余怀诗中所说“依弘景”、“倚莫愁”,正是恰切地揭露了偏安于物阜人华、脂腻玉暖的江南文物之邦而游乐无度、不恤政事的六朝末路统治者们“无愁”的没落心态。
在这三联中诗人通过选词炼字着意渲染了一种迷蒙清冷的色调,营造出一种虚幻幽渺的氛围。诗中的“冷”、“雨”、“雾”、“烟”、“梦”、“残”等字颇具意蕴的张力,除了表达其特定的指称意义外,还弥散出某种暗示意义和感情色彩,寄寓了作者六朝如梦、往事如烟、残宫禾黍的悲凉情怀。
末联“吴殿金钗梁院鼓,杨花燕子共悠悠”,诗人由奔驰的冥思遐想折回现实,但见杨花飘雪,燕子剪柳,春光骀荡。那些佩珠冠翠的粉黛青娥哪里去了?那些骄奢淫逸的六朝权贵于今安在?春燕呢喃,杨花无语,只有残存的“吴殿”、“梁院”仿佛在证明着当年的侈靡繁华,与眼前的沉寂和凄清恰成鲜明的对照。诗人没发议论,不直接抒情,而是将感情深藏在景物的后面,让严肃的历史教训化作接目摇心的具体形象,因而使得诗境浑厚、深远,具有无限情韵。读者不仅可以由此联的意象得到诸如豪奢易逝、历史无情、“死于安乐”之类具体感受,而且还可能从低回凄恻的情境中超脱出来,升华为一种深沉的历史感与苍茫的宇宙感相浑融的境界,一种对于人生和宇宙之谜的叩问求索。
诗人在其笔记著作《板桥杂记》中把旧院曲中这片明亡后“鞠为茂草”的欢乐场看作“一代之兴衰,千秋之感慨所系也”。细味全诗,分明可以触摸到作者深切的沧桑之感和伤悼之情。但“诗贵有含蓄不尽之意,尤以不著意见声色故事议论者为最上”(吴乔《围炉诗话》),而忌直露奔进。余怀此诗语言平浅,景物寻常,却极富蕴藉之美,清超凄丽,意味深长,王士禛以为不减刘禹锡,在众多的金陵怀古诗中,堪称上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