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晓·宋教仁
旅夜难成寐,起坐独徬徨。
月落千山晓,鸡鸣万瓦霜。
思家嫌梦短,苦病觉更长。
徒有枕戈意,飘零只自伤。
本诗作于光绪三十二年丙午(1906)十月,其时作者正旅居日本,为寻求报国之路而日夜忧思,诗作主旨正在吐露压抑不下的爱国挚情。
在作此诗稍前数日,作者还写有《思家》五律一首,内云“去国已三载,思家又一秋”,可见诗人去国怀乡之情,已蓄集多年,而国内依旧由清廷统治,不能不令人忧愤:“禹域腥膻满,天涯道路悠”。既不甘心飘泊,又不愿回到异族统治的故土,诗人内心的凄凉,自难以消解,故有“有家归未得,期待灭仇雠”之念,不得不把希望寄于来日。然而,岁月悠悠,人寿苦短,什么时候故国才能发生沧桑巨变,自己才能不再作海外游子呢?有壮心却无确讯,诗人在苦苦地追寻救国之路,内心充满急切和苦闷。本诗正是这种心境的生动写照。
首联开宗明义,点明旅夜秋思的惆怅落寞。诗人长夜难眠,无以成寐,遂于破晓坐起,倍觉凄清。“难成寐”之“难”,表明忧思之深;“独徬徨”之“独”,表明求索之苦。游子情怀。一落笔便足动人心魂。
颔联为诗中警句,虽是“起坐”后所闻、“徬徨”时所见,不免带凄清之感,但气象依然不凡,表现出这位未来革命领袖的襟怀气度。诗人举目而望,但见残月已西落,千重山岭,已崭露晓色;侧耳而听,一声雄鸡长鸣,使万家屋宇,皆受震撼,虽屋瓦之上,犹凝重霜。此二句“月落”、“鸡鸣”是写景,“千山”、“万瓦”又非写景,是诗人胸中气象所造之境。此诗题为“秋晓”,本联实为点醒题目之笔。月落,隐喻大清气数将尽,千山晓,隐喻神州故土,已有黎明曙色;鸡鸣,是志士之提倡救国,万瓦霜,则民众犹未全醒。以上说法,虽不免坐实,然当亦非穿凿,盖诗人所以徬徨无寐,非为其他,实为志士虽有壮心、奈唤起民众之途尚未觅见之故,胸中忧结如彼,故下笔如此。
循上联之意,颈联又转写秋晓徬徨的孤苦心绪。诗人之所以夜不成寐,乃是因客久思家,身心交困。“嫌梦短”与“思家”有关,与“苦病”也有关;“觉更长”与“苦病”有关,与“思家”也有关。此联是交互用笔,一语双写。“思家”之心病与“苦病”之身痛,倍添旅况凄苦。其实,时间的流逝对任何人都一样快慢,只是因人的心境不同,对环境的感受也不同而已。诗人既“思家”,又“苦病”,孤身羁旅之中,怎能不“嫌梦短”、“觉更长”呢?
尾联写内心壮志与心头惆怅的矛盾交织。诗人毕竟不是吟花弄月多愁善感的书生,而是有志推翻满清、引入西方民主的爱国者,是资产阶级革命政党华兴会的创始人与同盟会的发起者之一,又是鼓吹革命的报刊主笔,既有身世飘零之感,更多国家兴亡的责任心。他夜不成寐,破晓起坐,也不仅仅是思念个人的小家,为自身的微恙感伤,而是怀念灾难深重的故国,思念苦难重重的同胞,“家”与“病”都有超出个人境况的深层含义。这样,他的落寞苦闷,自也不仅仅是对个人羁旅生涯的愁叹,而有报国无门、壮志难酬的忧急。故尾联犹言,我虽早就想干出一番事业,可至今无所成就,怎不叫人好个伤怀?“枕戈意”,典出《晋书·刘琨传》:“吾枕戈待旦,志枭逆虏。”其志向在报效故国,清除异族统治者,故长夜难眠。“枕戈”之志在胸,而自身仍“飘零”海外,理想与现实反差如此之大,这才是诗人苦闷的根源。
数年前,诗人尚未出国时,作有一首五律《晚泊梁子湖》,写的也是旅夜难眠,对月愁思,感伤家国,自嗟飘零,与本诗情调和构思均略同,不妨引来对读:“日落蒲风急,天低野村昏。孤舟依浅渚,秋月照征人。家国嗟何在,乾坤渺一身。夜阑不能寐,抚剑独怆神。”不论在国内还是在国外,作者早已许身革命,但壮志与身世总难以统一,难怪他心中总有挥之不去的忧伤凄苦。这种伤感,只有事业有成时才能舒解。作者晚年于辛亥革命成功后写的诗篇,便不再有这种伤感,而有一种意气飞扬的情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