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亥杂诗(一二九、一三○)·龚自珍
陶潜诗喜说荆轲,想见停云发浩歌。
吟到恩仇心事涌,江湖侠骨恐无多。
一三○
陶潜酷似卧龙豪,万古浔阳松菊高。
莫信诗人竟平淡,二分梁甫一分骚。
龚自珍《已亥杂诗》有“舟中读陶诗三首”,这里选前二首。这两首诗有一脉相通处,即一反通常视陶渊明为“千古隐逸之宗”、并认为陶诗只是一味静穆平淡的看法,特别标举陶渊明及其诗的豪放与不平的一面。在龚自珍前,朱熹已有类似见解:“陶渊明诗,人皆说是平淡,据某看,他自豪放,但豪放来得不觉耳。其露出本相者,是《咏荆轲》一篇,平淡的人,如何说得出这样语言出来。”(《清邃阁论诗》)对照一下,可以认为龚自珍这两首诗就是祖述或发挥朱熹之真知灼见的,但出以诗的形式,便别有意味了。这两首诗的差别,则在第一首诗专论陶潜《咏荆轲》,第二首诗则概论渊明其人其诗。两诗是从特例到一般,可以相互补充。
“陶潜诗喜说荆轲”,在某些选本中被解为“陶潜在诗中喜欢提到荆轲”。但陶潜只有一首《咏荆轲》的诗,别的诗中并没有提到荆轲。即使把《读山海经》的精卫刑天之什加上,他的金刚怒目式作品为数也不多,似乎不能说是“喜说荆轲”了。所以那种解释扦格难通。其实,只要不用习惯的文法解诗,这句的意思本来是清楚的,那就是:“在陶潜诗中我特别喜欢《咏荆轲》这一首”。从而接下去又说:“我甚至能够想像他高歌遏云的慷慨激昂的样子。”“想见停云发浩歌”这句,借用陶潜《停云》诗的篇名字面,形其浩歌激烈的程度。按《停云》系四言诗,序云“思亲友也”,其本身并非“浩歌”。故释为“可以想见他写完《停云》诗高声吟唱时的激昂神气”(浙版《龚自珍诗选》)也不妥当。从下文“恩仇”、“侠骨”等说法看,此诗是专为《咏荆轲》而发,不得阑入内容迥乎不同的它作。三四句是作者继续想像陶潜作完《咏荆轲》高声吟诵时的内心活动:“吟到恩仇心事涌,江湖侠骨恐无多。”因为荆轲刺秦王是为了遏止秦的扩张侵略行径和报答燕太子丹的知遇之恩,故云“吟到恩仇”。作者认为陶潜咏荆轲不是发思古之幽情,而是借古人酒杯浇自己块垒,故云“心事涌”。其所以如此,是因为当时像荆轲一样行侠仗义的人怕已不多了。“江湖侠骨恐无多”的“恐”,与前文“想见”呼应,仍是揣想的语气。此诗从头至尾,全是想像陶潜写作《咏荆轲》时的神气和心情,栩栩如生地塑造了一个鲜为人知的、刚肠疾恶的陶潜形象。它不仅指出《咏荆轲》是豪放之作(“浩歌”),而且探讨了它的创作动机,故较朱熹的论断又进了一步。
理解了第一首诗,第二首诗也就容易解会了。劈头一句就是“陶潜酷似卧龙豪”,不但指出了渊明骨子里那个“豪”字,而且将他和诸葛亮相提并论。注意这里只说“卧龙”,不说“孔明”,是很有分寸的。因为陶潜毕竟不曾在政治上有所建树,所以他只能比拟为高卧隆中时的诸葛亮。这句原注:“语意本辛弃疾。”辛词《贺新凉》云:“把酒长亭说。看渊明、风流酷似,卧龙诸葛。”作者同意并化用了这一说法。陶渊明酷爱菊花,松、菊等形象在陶诗中屡见不鲜。它们都有傲霜耐寒的特性,为高洁坚贞象征。故诗人用“万古浔阳(今九江)松菊高”来比喻陶潜其人的高尚品格。而文如其人,故作者又对陶诗作出一个新的评价:“莫信诗人竟平淡,二分梁甫一分骚。”从钟嵘《诗品》以陶潜为古今隐逸诗人之宗以来,历来论陶诗者,统归之于平淡一流,如葛立方《韵语阳秋》、蔡宽夫《西清诗话》等皆是。作者却以“莫信”二字一概抹倒,认为如将陶诗三分,则有二分近于《梁甫吟》、一分近于《离骚》。《三国志》载诸葛亮“躬耕陇亩,好为梁甫吟”,《梁甫吟》本古乐府楚调曲名,内容多感慨世事之作。《离骚》则是屈原的杰作。二句意谓陶潜也是有政治抱负,感情激烈的诗人,不能认为他浑身静穆或平淡。这种陶潜观,较之朱熹又有深化。后来鲁迅先生说,即以陶诗而论,“除论客所佩服的‘悠然见南山’之外,也还有‘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之类的‘金刚怒目’式。在证明着他并非整天整夜的飘飘然。这‘猛志固常在’和‘悠然见南山’的是一个人,倘有取舍,即非完人,再加抑扬,更离真实。”(《题未定草》(六))这样评价陶潜,自然更加全面。但龚自珍当时似乎有些过正的“二分梁甫一分骚”,对于矫历代“平淡”论陶之枉,仍是值得赞赏的鞭辟入里之论。就诗而论,这首绝句先推出一个卧龙式的陶潜形象,再用“莫信”二字提唱,转出议论,末句妙用“析数法”接住上句,便见音情摇曳,耐人寻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