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士禛《真州绝句五首(其五)》原文翻译及赏析

真州绝句五首(其五)·王士禛
江乡春事最堪怜,寒食清明欲禁烟。
残月晓风仙掌路,何人为吊柳屯田?

王渔洋标举神韵,为清诗之一宗主。康熙元年(1662)春,二十九岁的王渔洋任扬州府推官时,至扬州西南六十里之真州(今江苏仪征),作《真州绝句》五首,皆淡远自然、清新蕴藉的神韵之作。其中之第五首,尤为逸品。

“江乡春事最堪怜。”起句唱叹有情致,可见神韵非排斥唱叹抒情,只是唱叹抒情仍含而不露而已。江乡指真州。“扬州西去是真州,河水清清江水流。”(本诗第一首)真州南有长江,境内河水清清,故称江乡。江乡二字,点染出水乡灵秀气,所以堪怜也。然而江乡之春事,则尤堪怜、最堪怜也。最之一字,指点出诗人对真州风物最为知赏流连者,唯此一番春事也。诗人将本诗作为《真州绝句》最后一首,自有其一番情意在焉。然此一番情意之所属,即此一番春事究为何事,则含而不露,引而未发。

“寒食清明欲禁烟。”诗言江乡此时,将近寒食、清明,禁烟时节了。“冬至后一百五日,谓之寒食,禁火三日。”(《荆楚岁时记》)寒食节后二日,即是清明节。寒食节,相传是为春秋时介子推焚亡于绵山,故年年此日禁火寒食,以为纪念。清明节呢,则是家家户户扫墓,纪念自家亡故亲人之节日。但此二节日乃天下皆有之“春事”,不独为江乡所有,若江村“春事”仅此而已,又何得而曰江乡最堪怜?第二句是承起句来,看似闲婉,但非闲笔;虽惭进诗意之所在,然仍含而不露。诗情愈加摇曳生姿矣。

“残月晓风仙掌路”,写景最是清新。残月晓风,自是点化宋代词人柳永“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之名句。然而此亦可说是实写,写自己披着残月,迎了晓风,行至仙掌路矣。诗人何以化用柳永名句,又何以晓行于仙掌路?且此与江乡春事、寒食清明又有何种胜缘?则仍含而不露。然诗情顺此残月晓风仙掌路,遂指向结穴。

“何人为吊柳屯田?”呵,原来仙掌路是通至柳永墓之路。宋代叶梦得《避暑录话》卷下云:“(柳)永终屯田员外郎,死,旅殡润州(今江苏镇江市)僧寺。王和甫为守时,求其后不得,乃为出钱葬之。”渔洋一再自述作此诗之背景云:“仪真(即仪征)县西地名仙人掌,有柳耆卿墓。……真、润地相接,或即和甫所卜兆也。予真州诗云(略)。”“今仪真西地名仙人掌有柳墓,则是葬于真州,非润州也。余少在广陵(即扬州)有诗云。”(《带经堂诗话》卷13《遗迹类》上)原来,诗人是来吊柳永之墓。返读前文,江乡春事最堪怜,寒食清明欲禁烟,自是特指江乡人吊柳永之一番春事了。结笔一句,乃将上文三句之种种含而不露之意蕴悬念,一笔挽合而道尽,然而仍有一份含而不露之意蕴与情韵在焉。

此一份含而不露之意蕴,何在?端在句首那“何人”二字。宋代陈元靓《岁时广记》卷17引《古今词话》:“(柳耆卿)掩骸僧舍,京西妓者鸠钱葬于枣阳县(今属湖北)花山。……其后遇清明日,游人多狎饮坟墓之侧,谓之吊柳七。”(《古今小说》因之而有一篇《众名姬春风吊柳七》。)柳永墓究在何处,此姑可不论,唯吊柳永之风俗自古有之,则至为真实。宋人所传吊柳七虽有在枣阳之说,但渔洋既言江乡春事最堪怜,则真州亦有此风俗。何人为吊柳屯田?顺诗情以解,首先自是寒食清明时节的江乡父老人民,同时亦是残月晓风而至的诗人渔洋自己。然尚不止此。体味何人二字,则其深层之潜伏意蕴中,那吊柳七之众名姬——柳永曾为她们制作歌词,为她们倾诉渴望自由平等的心声,那出钱葬柳永之王和甫——他是一位爱才的好心人,亦在吊柳七之人众里。是古往今来,吊柳屯田之人多矣。人不分古今,不分男女,亦不分等级,凡爱慕柳永之才者,皆可为吊柳屯田矣。此一番意蕴,诗人并未点明,亦压根儿无须点明,因为上述传说,读诗人自知之。且只下何人二字,略加暗示、提撕,这才妙呢——不著一字,尽得风流。“何人为吊柳屯田”,最是情韵荡漾。

对于创造人文之人,纪念而不忘,这是中国的好传统。渔洋以他这枝有神韵的妙笔写出之,自是格外美,格外灵秀。

此诗艺术造诣,端在神韵二字。诗是伫兴而就,江乡寒食,残月晓风,自然景致,清远风韵;最堪怜、欲禁烟、何人为吊柳屯田,则一唱三叹,姿媚横生;清远之景致,与含情之唱叹,融成一片,遂成为一幅丰神远韵、澹荡移情的“江乡吊柳七”之逸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