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存归索家书·黄景仁
只有平安字,因君一语传。
马头无历日,好记雁来天。
题中“稚存”,是与黄景仁同时的著名作家洪亮吉的别字。他是常州人,黄的小同乡,幼时同居白云溪上,两小相识,时相过从,是黄的生平挚友,两人多次同行共事。写这首诗时,洪、黄一起在安徽游幕。洪将回故乡去,临行前问黄有什么家信带回去,黄便写了这首五绝以寄意。诗题中用了个“索”字,表明诗人本无意写信回家,是洪出于乡谊友情,催之再三,逼着他写家书的。这个“索”字,隐然透露了一种情绪。
二十个字,诗意一目了然,诗情却藏得很深,但觉氤氲满纸,而又很难指实。
赏析这首五绝,最好与唐代边塞诗人岑参那首脍炙人口的七绝《逢入京使》对读。岑诗是这么四句:
故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
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
这两首诗何其逼似,又多么不同!
所谓“逼似”,指诗的内容,十分相似;所谓“不同”,指两诗的艺术构思和表现手法,很不相同。就在这种同与不同之间,可以看出黄景仁“能从古人出而不为古人所囿”(吴兰曾《石溪诗话》)的创作特色。
两首诗写的都是托人带口信,口信的内容又都是“平安”二字。但岑参之所以托人带口信回长安,是由于西行中偶然遇到入京的使者,马上相逢,没有纸笔,来不及写信;黄景仁却是有条件写信,且被回乡的朋友“索”之再三,才带这个口信的,情况便很不相同。岑诗说:“凭君传语报平安”;景仁说:“只有平安字,因君一语传”,语意也大抵相同。黄诗却多了“只有”二字,刚一起笔,诗情就非常饱满,意在笔先,这又是一个大不相同,很值得细玩的地方。旧时写信,有个习用语,叫“乏善堪告”。意思是,分别以后,没有什么好消息足以告慰对方。黄诗在“只有”二字之前,实际上省略了“别无称意之事堪告”这样一层意思。他离家游幕,浪迹四方,原为了觅升斗,求出路。现在,这一切都毫无成就。离家时种种幻想,留给家里人种种期望,都一一云散烟消,能告诉家里人的,便只有人还平安地活着这样一句话。诗人仅仅在岑诗的基础上添了“只有”二字,而且用在全诗发端的地方,便把种种追求、幻灭都包孕进去了。多么神奇的中国诗!多么神奇的黄景仁!他虽从不学江西诗派,却真有点铁成金的本领。
后面两句,岑诗说“马上”,黄诗说“马头”,无非写临歧匆匆,没有什么区别。但岑说“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黄说“马头无历日,好记雁来天”,涵蕴就大不一样。先说“无历日”。字面上的意思是:身边没有历书,无法确定捎这个口信是哪月哪天。为什么人活着连日子也弄不清楚?岂不是生活潦倒烦忧,天天在愁和酒中度日的人一种特殊的精神状态吗?岑参与使者“马上相逢无纸笔”,因此只能托他带口信,这是一种正常的状态;黄诗因“无历日”而弄不清时间,反映的是一种不正常的精神状态。也许有人会说,不屑斤斤于计时数日,只是反映了诗人性格中洒脱豪爽的一面。但这样说不合于全诗的感情色彩。
再说“好记雁来天”,字面上说,只消好好记住我捎这口信是北雁南飞的时候就行了。但我们一读,就立刻透过字面,看到了诗人心头层层沦漪。“雁来”当然切鸿雁传书之意,这还只是皮相。须知,“雁来”之日,时当暮秋,风高天迥,落木萧萧,这正是一个最令羁旅天涯的诗人百感交进的时会。诗中出现“雁来天”三字,仿佛一幅素描突然着了色,变成了色调灰暗的油画。诗人万千心事,都由此雁群挑起,心随北雁,漠漠南飞,缕缕乡情,缥缈无极。
这两首诗内容逼似而涵蕴各异,略如上述。至于在构思上,表现手法上,也是区别显然。岑诗构思,用“无纸笔”以写浩浩乡愁;黄诗构思,用无心作家书以写潦倒客况。岑诗用逆笔开篇,本因逢入京使而起乡思,因思乡而“双袖龙钟”(泪痕湿袖不干);却先从“双袖龙钟”写起,突出抒情形象。黄诗入手,以“只有”二字劈空而起,使意蓄笔先。两诗的表现手法,岑诗取直寻,把怀乡心事说得明明白白,不假雕琢,在平易中见精工;黄诗却用含蓄、暗示手法,把游幕生涯,潦倒客况,写得幽微隐约,“使味之者无极,闻之者动心”(钟嵘《诗品·序》)。岑诗语浓而情真,特点在一个“真”字;黄诗语淡而意深,特点是一个“深”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