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章] 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专气致柔,能如婴儿乎?
涤除玄览,能无疵乎?爱民治国,能无为乎?
天门开阖,能为雌乎?明白四达,能无知乎?
生之畜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
〔鉴赏〕 “涤除玄览”是老子提出的认识世间万物、把握“道”体的方法。分而言之,它主要分为两个层次:一是“涤除”,也即清除杂念,去除对于事物的主观成见;二是“玄览”,也即在清除杂念之后,在物我交融之中来览“玄”。
首先我们来看第一个层次“涤除”。在老子看来,“涤除”,也即清除杂念的核心方法应当是置“玄”(悬),也可被称为悬(玄)置。因为在老子看来,天地浑沌(玄之又玄)中的事物有时真的难以判断剖析其走向和归属,比如,有时判断剖析为“无”,结果往往是“有”;有时判断剖析为“此”,结果却可能是“彼”。而当此时,就不妨将这种难以确切判断的浑沌(玄)事悬(挂)置起来;悬而不决,以待以后条件成熟时决断。这样一来,倒有点儿像西方现代现象学,为防主观偏移(主观与客观不一致),就将那些难以判断剖析(未经严密审视)的事物或资讯,暂时悬置起来,不作轻易的“是非”、“有无”、“彼此”的判断,即当判断不了葫芦(甲骨文“”即玄)中有何物时,倒不如先将葫芦悬置(挂)一段时间再说,不轻易将葫芦剖析,因为剖析后的葫芦只能做瓢了。也因为这样,这悬置法,似乎具有了科学态度:它将那些难以判断剖析的事物悬置起来,是为了防止这“玄”事进一步涌现。
对于这点,老子的继承者庄子也有着深刻的理解和体会。庄子在《逍遥游》中把“玄”(“”)称为“瓠”,又在《庄子·应帝王》中把它拟人化地称为“壶子”,并对壶子的表现形容道:“太冲莫胜”,“深根冥极,变化无常,窈冥恍惚,妙本玄源”(未始出吾宗)。而庄子的所谓相对主义实际上也是针对人之主观认知偏移所阐发的,只是用他的特殊言语方式来阐发罢了。如庄子在《齐物论》中指出,总认为人湿地卧寝要“腰疾偏死”,但泥鳅湿地卧寝会这样吗?同样,总认为人于树上居处要“惴慄恂惧”,但猿猴树上居处会如此吗?这就像总认为“塞翁失马”是坏事,但结果却是好事。因为这样,我们难道不该对每一个认知资讯置疑而悬(“玄”)挂吗?不轻易作出有无、是非、好坏、彼此的判断和剖析,这按《庄子·大宗师》说来:“玄冥闻之参寥,参寥闻之疑始”,这里的“参、三也,寥、绝也”(见成玄英疏),故这里的“参寥”可理解为三种认知,《庄子》的这句话也就是说怕在三种认知外还有第四种认知,故不敢轻易判断而将它悬(“玄”)置起来,目的是怕在没有严密的审视和心理准备下而导出更多的麻烦事、玄乎事。这其实也如孔子说的“多闻阙疑”、“多见阙殆”,然后“禄在其中矣”(《论语·为政》)。
然而,在现实社会中,仅仅依赖于置“玄”(悬)法往往又是不够的,因此老子还提出览“玄”法。在这里,“览”是动词,可作“识、知、审”解。所以“览玄”也可称为“识玄、知玄、审玄”,即认知一种“深奥、幽冥、微远”的事物状态。而在中国哲学中,这“玄”有时又可称为“冥”,所以“览玄”在老子的后继者刘安所主持编撰的《淮南子》那里称为“览冥”,并专门有《览冥训》一章。
在老子看来,览“玄”的关键在于人、我的融合。一般而言,这“览玄”总是要通过我这一主体(身)来完成。所以,这“览”之过程常常会以我为主,自信过分。然而,有时却常常坏在以我为主,因为过分显突自身会遮蔽认识的正确性而无法达到“览玄”的目的。这已被大量的认识事例所证明,因而《论语·子罕》会强调“毋(无)我”——不自以为是,以便能取得正确认识。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老子说:“圣人常无心,以百姓心为心。”(《四十九章》)
而为了消解这自我的显突,不将人我、主客分成两撅对立,老子的继承人庄子在《齐物论》中还用庄周梦蝶之事例来开导启示大家:“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这种表面下的相对主义蕴示着人们在“览玄”过程中不可将庄周(主体)与蝴蝶(客体)严格地区分为非此即彼、两撅对立,而应人我融合、主客统一、物化其身:将庄周蝴蝶互移位置(互置其内),这样更能认知事物的内部奥妙。在这里,人我融合的览“玄”手段的关键在于物化其身、身处物内,也即是要“身处物内体其奥”。而之所以“身处物内体其奥”,按传统哲学来理解,是因为身处物内、物化其身,能感受到“身置物外”所感觉不到的“气氛”和“消息”,而这“气氛”和“消息”却是玄妙事的初端。
总之,老子“涤除玄览”的认知世间万物的方法之要点是:对于我们生活世界的玄妙,一方面要勇于置“玄”(悬),将那些难以判断剖析的事物悬置起来,不要轻易主观地下判断;另一方面又要在“玄”中览“玄”,也即要置身“玄”内——葫芦(“”)内、物内来体会其奥妙,这同样是为了防止人们将“身”置于物外,造成主客对立、人(物)我两撅,从而导致主观臆断、导致对认知的遮蔽,而无法览“玄”。由此看来,所谓“涤除玄览”,其意义主要就在于一种与物浑然一体、克去主观之心、慎之又慎的体知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