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一章] 圣人不积,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与人己愈多。
[七章] 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邪?故能成其私。
[六十三章] 圣人终不为大,故能成其大。
[二十九章] 将欲取天下而为之,吾见其不得已。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不可执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夫物或行或随;或歔或吹;或强或羸;或载或隳。是以圣人去甚,去奢,去泰。
[六十四章] 圣人欲不欲,不贵难得之货;学不学,复众人之所过,以辅万物之自然而不敢为。
[七十八章] 圣人云: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
〔鉴赏〕 天道不积,其表现有四:
一者,“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七十七章》有言:“天之道,其犹张弓与?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此乃天道均平之谓也。河上公曰:“言张弓和调之,如是乃可用尔,夫抑高举下,损强抑弱,天之道也。”天道运,犹若弓之张弛,唯有中和平正,方可使万物化生。
二者,“道冲而用之或不盈”。《四章》曰:“渊兮似万物之宗”;《四十五章》谓:“大盈若冲,其用不穷”。大道渊远深邃,虚空不盈,唯一气流行,而实纳万物;其表似“冲”,故能发用不止,也即“夫唯不盈(天道不积),故能蔽而新成”之义(《十五章》)。
三者,“功遂身退,天之道也”。天道生养万物而不为主,功成即退,不据己有,故为“不积”,所谓“万物恃之而生而不辞,功成而不有”(《三十四章》)。然此无欲无为之性,使万物以道为母而归焉,故“以其终不自为大,故能成其大”(《三十四章》)。
四者,“‘道’常无为而无不为”。道无所约制而物自生成,无有欲求而物自荣昌。于是,“道”法自然,万物各得其所、各因其性。所谓“天无为以之清,地无为以之宁,故两无为相合,万物皆化生”(《庄子·至乐》),天地在生生不息的流转化育中成就自然和谐,此乃无为之至矣。故曰:“道之尊,德之贵,夫莫之命而常自然。”(《五十一章》)
圣人之德,比于天道,故其“不积”之德表现如下:
首先,能“有余以奉天下”。乱世昏君多暴征横敛,骄奢淫逸。故达官显贵财富愈积愈多,民愈来愈贫,所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然有道之君,可以损有余以益不足,将资财均普天下,以富济贫,使富者无以纵性,贫者和乐安康。
其次,“上德若谷,广德若不足”。在此,“上谓其高,谷喻其下”(高亨《老子正诂》),圣人之德,至高至广,表现于外,却如谷之幽远深邃,谦濡处下,不与世争,故曰“不足”;故以“圣人不积”喻圣人不以德自恃,骄矜自傲。故《文子·十守》曰:“江海处地之不足,故天下归之奉之。圣人卑谦清静辞让者,见下也;虚心无有者,见不足也。见下,故能致其高;见不足,故能成其贤。”也即,圣人之德,乃为恭顺虚心,故其德虽不炫于外,然其质淳厚笃实,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者也。
再次,“圣人为而不恃,功成而不处”。圣人不因绩业自满,谦逊寡言,功成则退也。正因为此,“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七章》),不为人先而处处谦让,舍己利人而处处为公,众人观其谦顺儒雅之德,皆爱戴推崇之,即“身先”、“身存”是也,故“圣人终不为大,故能成其大”(《六十三章》)。
最后,圣人“欲不欲”、“学不学”。《六十四章》有云:“圣人欲不欲,不贵难得之货;学不学,复众人之所过,以辅万物之自然而不敢为。”所谓“欲不欲”,指圣人不以难得之货为贵,即“不积(物、财)”。正因为此,“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与人己愈多”(《八十一章》),圣人广施博予,周济他人,非但未减损自己,反而使自己更富足、更丰盈,此乃“不争”思想之延续。《战国策·魏策》中记载:公叔痤为魏将,率魏军与韩、赵会战,大获全胜。魏王喜,欲赏赐百万良田。公叔痤不受,推辞曰:“战略战术的运用,应归功于吴起;地势地貌的勘测,应归功于巴宁、爨襄;赏罚之策,应归功于您。而自己无非是在该进攻时拼命击鼓,不敢倦怠而已。大王仅因臣之右手不倦而赏臣,何必呢?”于是,魏王寻吴起的后人,赏赐良田二十万,对巴宁、爨襄赏赐良田各十万,又曰:“公叔岂非长者哉!既为寡人胜强敌矣,又不遗贤者之后,不掩能士之迹,公叔何可无益乎?”公叔痤胜敌后并未沾沾自喜,居功自傲,反而谦让未遑。魏王赞其为人,故“又与田四十万,加之百万之上,使百四十万”,此乃“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与人己愈多”之典型例证。所谓“学不学”,是指圣人不恣意妄为,而是“辅万物之自然而不敢为”。蒋锡昌言:“普通人君之所学者,为政教礼乐有为之学;其所不学者,为无为之学。为有为之学,以致天下难治者,此多数人君之过也。圣人学人之所不学,则自多数人君之所过,返至道矣。”老子认为,为政治国,“不可为也,不可执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二十九章》)。天下万物各有其性,顺之,则自由生长、欣欣向荣,故君主应行无为之政,一任万物之自然,不可强设礼义法制规约人心,否则天下即生智伪,离于大道也。“天道运而无所积,故万物成;帝道运而无所积,故天下归;圣道运而无所积,故海内服”(《庄子·天道》)。
以上所言“圣人不积”,乃就无私、无藏、无为言;除此,老子亦强调德之“积”。《五十九章》言:“治人事天,莫若啬。夫唯啬,是谓早服;早服谓之重积德;重积德则无不克;无不克则莫知其极;莫知其极,可以有国;有国之母,可以长久。是谓深根固柢,长生久视之道。”在此,老子强调“啬”,即心性修养,亦可称之为积“德”。德,道之显现也,唯有人心在千锤百炼中升华自身,无为无执、洒脱自然,方可超越自限,与道合一。
圣人积“德”,世俗之人积“物”也。“物”由此成为人心之主宰,人由此沦为“物”之奴隶,所谓“夫天下之所尊者,富贵寿善也;所乐者,身安厚味美服好色音声也”(《庄子·至乐》)。外物之美,乃人心所好,乐积不厌者也;且人占有欲之盛,唯求多多益善而已矣。由此,庄子发出喟然之叹:“夫富者,苦身疾作,多积财而不得尽用,其为形也亦外矣!”(《庄子·至乐》)富人苦身劳作,聚财不止,终时却无法用尽,如此厚生之道可谓舍本而逐末。故庄子认为人生至乐在于无执无为,外物不入于心,纵然失之,亦于己无碍矣,此乃尽享天年之道。
至此,吾人可观道家无积于外物,以保其性情之真,由老及庄,自然大道层层下落至个体生命。“以本为精,以物为粗,以有积为不足,澹然独与神明居”,当高迈傲然的庄子以“道”为精微,将“物”视作粗疏时,外物之“积”无足轻重,亦无须计量,清明淡然静若神明之心遂成为生命之全体,此心“以濡弱谦下为表,以空虚不毁万物为实”。或许,钓于濮水,“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的庄子,已视名利若浮云。然而,先圣老子的谆谆之言在心中流淌,足以使生命动容:“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谿;……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二十八章》)
当人人取胜在前,争先恐后,他默然独立,谦恭处下,曰:“受天下之垢”(《庄子·天下》);当人人追逐实在,唯利是图,他涵养本心,致虚守静,曰:“无藏也故有余”(《庄子·天下》)。于是,他岿然立于万物之中,上下与天地同流,故无得无失,无喜无怒,生命之充实与从容尽在此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