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言自然。
故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孰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故从事于“道”者,同于“道”;“德”者,同于“德”;失者,同于失。同于“道”者,“道”亦乐得之;同于“德”者,“德”亦乐得之;同于失者,失亦乐得之。
信不足焉,有不信焉。
〔注释〕 希:稀。希言:指少说话,“与二章‘行不言之教’的‘不言’,意义相同”(陈鼓应注)。 飘风:狂风,“以喻暴政之号令天下,宪令法禁是也”(王淮《老子探义》)。 骤雨:暴雨,“以喻暴政之鞭策百姓,赋税劳役是也”(王淮《老子探义》)。 天地尚不能久:指天地所为的飘风骤雨尚不能久,并不是指天地本身不能久。 “从事于‘道’者,同于‘道’;‘德’者,同于‘德’;失者,同于失”的后二句,均承上句省“从事于”三字。“‘失’当作‘天’,形似而误。道是宇宙的本体。德是道的性能。天是自然。从事于自然者,同于自然。”(高亨《老子注译》) 信不足焉,有不信焉:(人)诚信不足,就会有不信任的事情发生;与十七章中的“信不足焉,有不信焉”的意思一样。
〔鉴赏〕 本章老子更为典型地以天道喻人道,以暴风(雨)喻军政:既然狂风暴雨不能终朝终日,那么,王侯们的暴政也不能长久;并以自然况人事,说明人的非常行为也不能长久。由此,人就不能违背自然之“道”,只有效法自然之“道”、自然之“德”、自然之“天”,万事万物万民才能各得其所,各得其养,各得其生;只有同于“道”与“德”,“道”与“德”才会“亦乐得之”。
在这里,老子这种以天道喻人道、以自然况人事的做法具体拆开来分析,就是一种借助天地自然万物,并从中引申出人文精神(含义)的做法。这种做法不仅仅为老子所特有,孔子也有过,如孔子为了避免杀贤大夫铎鸣的赵简子有可能杀他而不去晋国,并借助天地万物从中引申出含义来开脱自我:“刳胎焚林则麒麟不臻,覆巢破卵则凤凰不翔,竭泽而渔则鱼龙不见;鸟兽之于不仁犹知避之,况(孔)丘乎?”(《三国志·魏书·刘廙传》注引刘向《新序》)
那么,作为智者的老子和作为圣贤的孔子为何会有这种表现(方法)呢?这与传统学说认为人学贤人、贤学圣人、圣人学天有关;因为常人可以圣贤作为自己行为的参照系、坐标,而圣贤(上智)不可下移,是不可能以常人的行为作为自己行为的准则的,于是只能“学天”,参照天地万物作为自己的行为准则,这样就有了上述这种表现(方法)。这也就是西汉董仲舒说的“圣人学天”,也即是老子说的“从事于道”。
由圣人学天,所以也就导致历史上的天人感应乃至谶纬事情;也就有了中国士大夫们的一种独特的修养心性学问的套路:如见鱼儿爱其群队相互依恋如无半点倾轧,牛羊出入形影相依鸣叫相应浑融间隔,而引申出人也应有如此的“恕道”……也由于圣人“学天”,所以会有孔子上述的这种开脱法,更有了老子以暴雨不终朝终日而喻暴政不长久。也因为是“学天”,即自身对天地自然万物的观察、理解和领悟,无须旁人用语言对他开导启发,所以这实际上也叫“不言之教”、“无言之教”。基于此,老子强调“希言”、“不言”,落实到社会政治,即反对教令政令多施。
因为要“学天”(从事于“道”),也为了从中能引申出自然(无为)的正常的、符合物之本性的含义,《老子》本章接下强调的是:从事于“道”者同于“道”,从事于“德”者同于“德”。这同于“道”和“德”,大致说来是,人应与对象同为一体,只有呼吸与天地自然相运通,气候与寒暑昼夜相运旋,才能知物感物;这就如养鸟,不可以己养鸟,只有以鸟养鸟鸟才活一样。只有以物观物,观物中不得窜入“我”,才能从中引申出自然正常的含义;这也就如苏轼所说画家只有在飞禽处“无人态”下,才能得飞禽之真韵一样。所以老子认为只有到了这种状态(同于“道”者、同于“德”者),“道”亦乐得之;“德”亦乐得之,事物才会呈现本体真元,“鸟兽禽鱼自来亲人”(《世说新语·言语》),人才有可能在事物本体真元之中得出本体真元之认识。这就是老子强调“同于‘道’与‘德’”的真实含义。
由“无人态”,不得窜入“我”,老子必然引申出自然无为、治政无为的主张,一切有为、人为事即可休,一切暴虐、乖戾行即归无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