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主父偃
臣闻明主不恶切谏以博观,忠臣不避重诛以直谏,是故事无遗策而功流万世。今臣不敢隐忠避死,以效愚计,愿陛下幸赦而少察之。
《司马法》曰:“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平,忘战必危。”天下既平,天子大恺,春蒐秋狝(11),诸侯春振旅(12),秋治兵(13),所以不忘战也。且怒者逆德(14)也,兵(15)者凶器(16)也,争者末节(17)也。古之人君一怒必伏尸流血,故圣王重行(18)之。夫务(19)战胜,穷武事(20),未有不悔者也。
昔秦皇帝任(21)战胜之威,蚕食天下,并吞战国,海内为一,功齐(22)三代。务胜不休,欲攻匈奴,李斯谏曰:“不可。夫匈奴无城郭之居,委积(23)之守,迁徙鸟举(24),难得而制。轻兵深入,粮食必绝;运粮以行,重不及事。得其地,不足以为利;得其民,不可调而守也。胜必弃之,非民父母。靡敝(25)中国,甘心匈奴,非完计也。”秦皇帝不听,遂使蒙恬将兵攻胡,却地千里,以河(26)为境。地固泽卤(27),不生五谷。然后发天下丁男(28)以守北河。暴兵露师(29)十有余年,死者不可胜数,终不能逾河而北。是岂人众之不足,兵革之不备哉?其势不可也。又使天下飞刍(30)挽(31)粟,起于黄、腄、琅邪负海(32)之郡,转输北河,率三十钟而致一石。男子疾耕不足于粮饷,女子纺绩不足于帷幕。百姓靡敝,孤寡老弱不能相养,道死者相望,盖天下始叛也。
及至高皇帝定天下,略(33)地于边,闻匈奴聚代谷(34)之外而欲击之。御史成谏曰:“不可。夫匈奴,兽聚而鸟散,从(35)之如搏景(36)。今以陛下盛德攻匈奴,臣窃危之。”高帝不听,遂至代谷,果有平城之围(37)。高帝悔之,乃使刘敬往结和亲,然后天下亡干戈之事。
故兵法曰:“兴师十万,日费千金。”秦常积众数十万人,虽有覆军杀将,系虏单于,适足以结怨深仇,不足以偿天下之费。夫匈奴行盗侵驱,所以为业,天性固然。上自虞夏殷周,固不程督(38),禽兽畜(39)之,不比为人。夫不上观虞夏殷周之统(40),而下循近世之失,此臣之所大恐,百姓所疾苦也。且夫兵久(41)则变生,事苦则虑易。使边境之民靡敝愁苦,将吏相疑而外市(42),故尉佗(43)、章邯(44)得成其私(45)。而秦政不行,权分二子(46),此得失之效(47)也。故《周书》(48)曰:“安危在出令,存亡在所用。”愿陛下孰计之而加察焉。
【注释】不恶:不讨厌。
切谏:深切的谏言。意谓毫不避讳的直谏君王。
博观:广泛地观察。
重诛:严厉的惩罚。
遗策:失策。
万世:万代。
效:献。
《司马法》:古代兵书,即《司马穰苴兵法》,原有一百五十篇,今存五篇。以下所引文字出于《司马法·仁本》篇。
大恺:周王所奏凯旋班师的军乐。
蒐:春天打猎。
(11)狝:秋天打猎。
(12)振旅:训练军队。
(13)治兵:修治武器。
(14)逆德:悖逆的德行。
(15)兵:武器。
(16)凶器:不祥的器物。
(17)末节:最末等的节操。
(18)重行:慎重对待。
(19)务:致力。
(20)穷武事:用尽武力。
(21)任:凭借。
(22)齐:相等。
(23)委积:此泛指仓廪所蓄的粮食和财物。
(24)鸟举:像鸟儿飞翔。举,飞举。
(25)靡敝:疲弊。
(26)河:黄河。
(27)泽卤:盐碱地。
(28)丁男:成年的男人。
(29)暴兵露师:把军队暴露在荒沙野地之中。
(30)刍:喂牛马之草。
(31)挽:指用车船运送。
(32)负海:靠海。
(33)略:攻取。
(34)代谷:代郡的山谷。
(35)从:追。
(36)搏景:捕捉影子。
(37)平城之围:公元前200年,汉高帝刘邦打匈奴,被匈奴围困在平城的白登山,七天七夜方得脱离险境。
(38)程督:按法律和道德的要求加以规范督导。
(39)畜:养。
(40)统:经验。
(41)兵久:战争持续很久。
(42)外市:与外人勾结。
(43)尉佗:即赵佗。他建立了南越国。
(44)章邯:本是秦朝将领,在秦末大乱中投降项羽,受封为王。
(45)私:私欲。
(46)二子:指尉佗和章邯。
(47)效:效验。
(48)《周书》:指《逸周书》,记周代史实的史书。以下引文非此书原文。
【译文】我听说贤明的君主不厌恶深切的谏言而是广泛观察,忠诚的大臣不敢逃避重重的惩罚而直言劝谏,因此处理国家大事的时候才不会失策,而使功名流传万世。如今我不敢隐瞒忠心,逃避死亡,而要向您陈述我的愚昧想法,希望陛下赦免我的罪过,稍微考察一下我的想法。
《司马法》上说:“国家即使大,若是喜欢战争,就必然灭亡;天下即使太平,若是忘掉战争,就必然危险。”天下已经平定,天子演奏《大恺》的乐章,春秋两季分别举行打猎活动,诸侯们借以春练军队,秋整武器,用以表示不忘战争。况且发怒是悖逆的德行,武器是不祥的东西,斗争是最差的节操。古代人君一发怒则必然杀人,尸倒血流,所以圣明的天子对待发怒的事非常慎重。那致力于打仗取胜、用尽武力的人,没有不最终后悔的。
从前秦始皇凭借战胜对手的兵威,蚕食天下,吞并各个交战的国家,统一天下,其功业可与夏、商、周三代开国之君相比。但他一心取胜,不肯休止,竟想攻打匈奴,李斯劝谏说:“不可以攻匈奴。那匈奴没有城郭居住,也无堆积的粮食和财物可守,到处迁徙,如同鸟儿飞翔,难以得到他们并加以控制。如果派轻便军队深入匈奴,那么军粮必定断绝;如果携带许多粮食进军,物资沉重难运,也是无济于事。就是得到匈奴的土地,也无利可得;得到匈奴百姓,也不能役使他们并加以守护。战胜他们就必然要杀死他们,这并非是为民父母的君王所应做的事。使中国疲惫,而以打匈奴为心情愉快之事,这不是好政策。”秦始皇不采纳李斯的建议,就派蒙恬率兵去攻打匈奴,开阔了千里土地,以黄河为国界。这些土地本是盐碱地,不生五谷。这以后,秦朝调发全国的成年男人去守卫北河地区。让军队在风沙日晒中呆了十多年,死的人不可胜数,始终没能越过黄河北进。这难道是人马不足,武器装备不充裕吗?不是的,这是形势不允许呀! 秦朝又让天下百姓飞速转运粮草,从黄县、腄县和琅邪郡靠海的县城起运,转运到北河,一般说来运三十钟粮食才能得到一石。男人努力种田,也不能满足粮饷的需求,女子纺布绩麻也不能满足军队帷幕的需求。百姓疲惫不堪,孤儿寡母和老弱之人得不到供养,路上的死人一个挨一个,大概由于这些原因,天下百姓开始背叛秦王朝。
待到汉高祖平定天下,攻取了边境的土地,听说匈奴聚集在代郡的山谷之外,就想攻打他们。御史成进谏说:“不可进攻匈奴。那匈奴的习性,像群兽聚集和众鸟飞散一样,追赶他们就像捕捉影子一样。如今凭借陛下的盛德去攻打匈奴,我私下里认为是危险的。”汉高祖没接受他的建议,于是向北进军到代郡的山谷,果然遭到平城被围困的危险。汉高祖大概很后悔,就派刘敬前往匈奴缔结和亲之约,这以后,天下才没有战争的事。
所以《孙子兵法》上说:“发兵十万,每天耗费千金。”那秦朝经常聚集民众和屯兵几十万,虽然有歼灭敌军,杀死敌将、俘虏匈奴单于的军功,这也恰恰足以结下深仇大恨,不足以抵偿全国耗费的财物。他们走到哪里偷到那里,侵夺驱驰,以此为职业,天性本来如此。所以上自虞舜、夏朝、商朝和周朝,本来都不按法律道德的要求来督导他们,只将他们视为禽兽加以畜养,而不把他们看做是人类。上不借鉴虞夏商周的经验,下却遵循近世的错误做法,这正是我最大的忧虑,百姓最感痛苦的事情。况且战争持续一久,就会发生变乱;做事很苦,就会使思想发生变化。这样就使边境的百姓疲惫愁苦,使将军和官吏们相互猜疑而与外人勾结,所以尉佗和章邯才能实现他们的个人野心。那秦朝的政令所以不能推行的原因,就是因为国家大权被这两个人所分的结果,这就是政治的得和失的效验。所以《周书》上说:“国家的安危在于君王发布什么政令,国家的存亡在于君王用什么样的人。”希望陛下仔细考察这个问题,对此稍加注意,深思熟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