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
群芳过后西湖好,狼籍残红,飞絮濛濛,垂柳阑干尽日风。
笙歌散尽游人去,始觉春空,垂下帘栊,双燕归来细雨中。
这首词写出作者晚年居住的颍州西湖的暮春景象,从而表现了作者异常的、幽微的心理状态。
西湖花时过后,残红狼籍,常人对此,当是无限惋惜,而作者却赞赏说“好”,确是异乎常情的。首句是全词的纲领,由此引出“群芳过后”的西湖景象,及词人从中领悟到的“好”的意味。词的上半阕所写,为“群芳过后”的湖上一片实景,笼罩在这片实景上的是寂寞空虚的气氛。试看,落红零乱满地,杨花漫空飞舞,使人感觉春事已了。“垂柳”句与上二句相联系,写出了栏畔翠柳柔条斜拂于春风中的姿态;单是这风中垂柳的姿态,本来是够生动优美的,然而著以“尽日”二字,联系白居易《杨柳枝》“永丰西角荒园里,尽日无人属阿谁”来体会,整幅画面上一切悄然,只有柳条竟日在风中飘动,其境地之寂静可以想见。在词的上阕里所接触到的,只是物象,没有出现任何人的活动。眼前的自然界,显得多么令人意兴索然!
下阕“笙歌散尽”,虚写出过去湖上游乐的盛况;游人去后,“始觉春空”,点明从上面三句景象所产生的感觉。谭献说:“‘笙歌散尽游人去’句,悟语是恋语”(谭评《词辨》),道出了作者的复杂微妙的心境。“始觉”是顿悟之辞,这两句是从繁华喧闹消失后清醒过来的感觉,繁华喧闹消失,既觉有所失的空虚,又觉获得宁静的畅适。首句说的“好”即是从这后一种感觉产生,只有基于这种心理感觉,才可解释认为“狼籍残红”三句所写景象的“好”之所在。
最后二句,写室内景,从而使人揣想,前面所写一切,都是词人在室外凭栏时的观感。末两句是倒装。本是开帘待燕,“双燕归来”才“垂下帘栊”。着意写燕子的活动,反衬出室内一片清寂气氛。“细雨”字还反顾到上阕的室外景。落花飞絮,着雨更见得春事阑珊。本词从室外景色的空虚写到室内气氛的清寂,通首体现出词人生活中的一种静观自适的情调。
这首词是欧阳修颍州西湖组词《采桑子》十首的第四首。诸词抒写作者以闲退之身恣意游赏的怡悦之情,呈现的景物都具有积极的美的性质,如“芳草长堤”、“百卉争妍”、“空水澄鲜”等等,独此首所赏会的是“狼籍残红”。整组词描写的时节景物为从深春到荷花开时,“狼籍残红”自然是这段时节过程中应有的一环。如果说诸词表现了词人作为“闲人”对各种景物的“欢然会意”(见组词前“致语”),本词却不自觉地透露出他此时的别样情绪。作者这时是以太子少师致仕而卜居颍州的。他生平经历过不少政治风浪,晚年又值王安石厉行新法,而不可与争,于是以退闲之身放怀世外,这组词确是总的体现了他这种无所牵系的闲适心情。但人情往往也有这样矛盾,解除世纷固觉轻快,而脱去世务又感空虚,本词“笙歌散尽游人去,始觉春空”,确实极微妙地反映出了这种矛盾心情。结末“垂下帘栊”二句,乃极静的境界中着以动象,觉余情袅袅,亦如辛弃疾《摸鱼儿》中所云:“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表现出对春的留连眷恋意识,不免微露怅惘的情绪。
小令在北宋前期有代表性的作家如晏殊、欧阳修笔下所写出的,虽多为当筵命笔以付歌儿的抒写男女之情的作品,仍袭花间余风,然亦时有流连光景之作,于时节风物的枨触中融入人生感慨,这种感慨,莫可指实,细加体味,总觉其中有物。这乃是因为某种情绪蕴蓄胸中,往往触发于不自知,读来似觉有所寄托。在冯延巳的《阳春集》中,这类作品颇多,而晏、欧亦复不少。晏、欧俱为旧属南唐的江西人,自易承受冯延巳的词风影响,尤其是他们皆身处显位,学养深厚,故词风极为相近,有如清人刘熙载所说:“冯延巳词,晏同叔得其俊,欧阳永叔得其深。”(《艺概》卷四)在北宋词人中,他们的这类作品,属辞精雅,意象空灵,成为小令的典范。欧阳修的这组《采桑子》,即是足以显示这类词风的名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