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朴
〔忆王孙〕瑶阶月色晃疏棂,银烛秋光冷画屏,消遣此时此夜景;和月步闲庭,苔浸的凌波罗袜冷。
〔胜葫芦〕露下天高夜气清,风掠得羽衣轻,香惹丁东环珮声,碧天澄净,银河光莹,只疑是身在玉蓬瀛。
〔金盏儿〕他此夕把云路凤车乘,银汉鹊桥平。不甫能今夜成欢庆,枕边忽听晓鸡鸣,则早离愁情脉脉,别泪雨泠泠。五更长叹息,则是一夜短恩情。
〔醉扶归〕暗想那织女分,牛郎命,虽不老,是长生;他阻隔银河信杳冥,经年度岁成孤另;你试向天宫打听,他决害了些相思病。
《梧桐雨》通过描写唐明皇和杨贵妃的爱情悲剧,揭示出唐王朝盛极而衰的历史教训,其中也渗透了剧作家白仁甫在金元更易之间的乱离身世之感和山川满目之恨。
在剧首的楔子里,作者已交待了唐明皇暮年倦于政事,一心想做太平天子,故将儿媳寿王妃杨玉环度为道士,再取入宫中策为贵妃,日夜纵情声色。而对丧师失机、按律该斩的番将安禄山,他却姑息养奸,不予追究,反惑于其“腹心惟有赤心”之类谀词和善跳胡旋舞之类的伶俐,便轻率地赐予杨妃为义子,以致闹出宫闱秽事,他却蒙在鼓里;且又不顾张九龄等人的反对,始欲加安禄山为平章政事,终改任其为渔阳节度使统兵镇藩。他的纵欲享乐和放虎归山,便为安史之乱和自己的爱情悲剧种下了祸根。
第一折描写李、杨在长生殿设宴共赏七夕,他们携手并肩,既感叹牛女双星离多合少,又羡慕他们爱情的地久天长。明皇特赠杨妃金钗钿盒以示恩宠,杨妃则请明皇同立盟誓以坚始终。这四支曲便是两人在御园赏月时明皇所唱。
〔忆王孙〕〔胜葫芦〕二曲,描写了御园七夕的优美夜景和杨玉环丰姿绰约的飘然步态:明月把它那洁白的清辉洒向宫殿的玉石台阶(瑶阶),婆娑的树影在雕花的窗格子(疏棂,疏即窗户)上微微晃动;银白色的烛光与秋夜的月光交相辉映在幽冷的屏风画图上,使人益觉氛围的清凉静谧。值此皎月良夜,更有美人相伴,可谓“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美”兼备,怎不令人心旷神怡,尽情消遣呢!于是携手并肩,闲庭漫步。但见杨妃那袅娜的身姿、轻盈的步态,宛若洛神在水波上飘动;青苔上晶莹的露珠,浸湿了她的罗袜,使她脚下微微感到有些凉意。此曲开头两句化用杜牧《秋夕》:“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如凉水,坐看牵牛织女星”中的一三两句;“苔浸”句则化用曹植《洛神赋》中“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句意。〔胜葫芦〕首句出自杜甫《夜》诗:“露下天高秋气清”,次句即《长恨歌》中“风吹仙袂飘飘举,犹似霓裳羽衣舞”两句的紧缩;第三句化用陈后主诗“转身移珮响,牵袖起衣香”和苏轼《太真妃裙带词》:“微闻环珮摇声”句意,并皆熔铸无迹,巧妙天成。这支曲意境也很优美:秋高气爽,玉露降地,月华如水,玉宇无尘;金风轻轻吹拂杨妃的罗衣翠袖,仿佛那优美的霓裳羽衣舞姿;她身上馨香四溢,环珮丁东。夜空清朗澄净,银河璀璨生辉,那情境,使人恍若身在东海蓬莱、瀛州的神山仙境一般。
置身此境,自然会逸兴遄飞。〔金盏儿〕和〔醉扶归〕二曲,就是明皇由今夜人间爱情的陶醉进而想像天上牛郎织女的爱情得失。他想像今夕的牛女在云间通衢上正乘驾凤车奔驰,迫不及待地约会;天下的乌鹊早已荟萃在银河上空为他们驾起一座平坦的鹊桥;牛郎织女自是万分喜悦而又激动不已。可惜一夜工夫太短,他们刚刚(不甫能)共枕合欢,满腹缠绵悱恻的情话尚不遑尽吐,而雄鸡的声声啼叫又在催唤他们离别;他们又早早地在鹊桥上分手,双方都愁情脉脉,依依难舍,别泪潸潸,柔肠寸断,只好带着短夜恩爱的遗恨长嗟短叹背道离去。他们的命运(分:fèn),虽然是长生不老的神仙,但却经年累月地阻隔银河两岸,音信寂杳,情愫难通,孤苦零丁,形影相吊,他们肯定为此常害相思……想像牛女凤车鹊桥之会,正映衬自己与贵妃的御园欢宴;感叹牛女的离多合少,经年阻隔,正幸庆自己与贵妃的鱼水相欢,形影不离。通过人间天上的比照奇想,表现出明皇这位风流天子获得倾城倾国的志满意得,和作为风流情种对牛郎织女的深切同情,也流露出人间帝王胜过天上神仙的骄傲。
这两支曲中“不甫能”两句是化用欧阳修《鹊桥仙·七夕》中“云屏未卷,仙鸡催晓”和《渔家傲·七夕》:“别恨长长欢计短,疏钟催漏真堪怨”之意;“离愁情脉脉,别泪雨泠泠”,是化用《古诗十九首·迢迢牵牛星》中“脉脉不得语”,“泣涕零如雨”二句和欧阳修《渔家傲·七夕》中“香娥有恨,脉脉横波珠泪满”之意;“虽不老,是长生”及以下两句,又是反用苏轼《菩萨蛮·七夕》:“相逢虽草草,长共天难老。终不羡人间,人间日似年”数句之意。而无论正面熔铸,或反用其意,都能切合唐明皇作为情种的痴情性格以及此刻庆幸自得的心理;但他哪里料到,自己后来会遭马嵬之变,永失爱妃之痛,及蒙尘回都,又有梧桐夜雨之恨;暮景凄凉,命运反不如牛女呢?可见,此处写其欢乐庆幸,对比天上牛女之悲,正为后文的大悲长恨伏笔,以形成前伏后应、跌宕映衬之妙。
明皇这番对牛女双星的笑傲和感叹,却触动了杨妃内心的隐忧:“但恐春老花残,主上恩移宠衰”。“不得似织女长久也!”于是她请求明皇与她在长生殿订盟发誓:“愿今生偕老,百年以后,世世永为夫妇。”剧中杨玉环早已和安禄山私通,本折她上场时还表白对安禄山“心中怀想,不能再见,好是烦恼人也”。而今却要海誓山盟,这当然并非出自坚贞的爱情,而主要为争欢固宠,永葆荣华富贵;然而也反映出封建嫔妃在皇帝喜新厌旧、喜怒无常的淫威之下,在后宫彼此争宠、互相倾轧的处境中那种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的心理状态和不幸命运。白朴没有像清代洪昇在《长生殿》中那样把杨玉环写成一个在爱情上纯洁无瑕、坚贞不渝的人,而第三折又让六军马践杨妃,这就不难窥见作者对其批判态度的深意。而唐明皇,除政治上昏庸误国外,在爱情上,他对于一个早已背叛了他的人却蒙在鼓里,不仅与她七夕盟誓,而且在她死后很久,还在秋夜梧桐雨声中为她相思肠断、泪染龙袍。作为情种,他这一片至诚专一之心确实令人同情感动;然而,他的深刻的悲剧性格也正在这里。
仅从曲文艺术角度看,以上四曲的主要成就在于创造了优美的意境。前二曲写人间宫苑七夕夜景:瑶阶、月色、银烛、画屏、玉露、金风、碧天、银河等光色意象,再配上贵妃的凌波罗袜、羽衣环珮等动态声响,可谓动静相间,有声有色,富有浓郁的宫苑气息和诗情画意,展现出一幅优美宁静、柔和温馨的帝妃七夕赏月图。后两曲又驰骋奇想,神思飞动,写天上牛女幽会:云路、凤车、银汉、鹊桥、枕边、鸡鸣、愁情、泪雨、叹息、孤另、相思等意象情态,既似缥缈空灵又恍如身临其境。这又是一幅画笔难描的鹊桥相会离恨图。而天上人间对照鲜明,相映成趣,又产生出无穷的画外意蕴。诚可谓“写情则沁人心脾,写景则在人耳目。”(王国维《宋元戏曲史》)至于词藻华赡,文采斐然,善于熔铸诗词名句入曲,而无拼凑割裂之感,反有天然浑成之妙,则又可见作者“词源滂沛”、驾驭高超的语言功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