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读着这首小词,我们仿佛坐在剧场里,观赏着一出古老的昆剧。抬眼望去,远处是一幅暮春的景色:红日高悬,东风骀荡,园林内的花枝上已谢残红,一片片绿叶正缀满树梢。再看近处,则是一所古色古香的兼作书斋的闺房,案头上堆着书史,妆台上放着镜奁,旁边也可看到一只宝鸭香炉,它正袅袅不绝地吐着沉香的氤氲。少顷,一位衣着淡雅、才到中年的孀妇走出来望了望窗外,然后踱进妆台,想对镜梳妆,但又慵怠无力。于是她舒展歌喉(或展开花笺),歌唱(或抒写)了一首回肠荡气的歌曲。
此《武陵春》词之所以像戏曲,主要在于它是代言体,类似戏曲中一段唱词。戏曲尚未诞生以前,词史上一些描写闺情闺怨的曲子词,往往是由歌妓在歌台舞榭、酒边花前演唱的,演唱时她们可以充当其中的角色。我们从唐五代词中,即可探知个中消息。像《敦煌曲子词》中的《菩萨蛮》(枕前发尽千般愿)、温庭筠的《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即是如此。李清照的这首《武陵春》继承了传统的手法,表现出明显的代言体的特色。我们大都有看戏的经验,不妨拿戏曲中旦角的抒情独唱相比较。像汤显祖《紫钗记》第二十出中霍小玉唱的《傍妆台》:“傍妆楼,日高花谢懒梳头。咱不曾经春透,早则是被春愁。晕的个脸儿烘,哈的个眉儿皱。”《牡丹亭》中杜丽娘唱的《步步娇》:“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去偏。”虽然所写的人物性格、感情有所不同,但其表现手段却颇为相似:始写春景,次写梳妆,再写心情。在《武陵春》词中,李清照正是采用这种类似后来戏曲中的代言体,以第一人称的口吻,用深沉忧郁的旋律,抒发了内心深处的苦闷和忧愁,从而塑造了处于“流荡无依”、孤苦凄凉环境中的自我形象。
所不同的是:戏曲比较铺张,这首词却非常简练;戏曲比较显豁,这首词却非常含蓄。我国古代词人很讲究炼字炼句,不但要做到“句中无余字,篇中无长语”,而且要做到“句中有余味,篇中有余意”(姜夔《白石道人诗说》)。李清照在这方面是颇见工力的。“风住尘香花已尽”一句即达到如此境界。“风住”二字,既通俗又凝炼,极富于暗示性,它告诉我们在此以前曾是风吹雨打、落红成阵的日子。在此期间,词人肯定被这无情的风雨锁在家中,其心情之苦闷是可想而知的。“尘香”即后来陆游《卜算子》词中“零落成泥碾作尘”的意思,它不仅说明天已晴朗多时,落花已化为尘土,而且寓有对美好事物遭受摧残的惋惜之情和对自身“流荡无依”的深沉感慨。语言优美,意境深远,含有无穷之味,不尽之意,令人一唱三叹。
这首词在艺术形象的刻画上,是由表及里,从外到内,步步深入,层层开掘,这种手法我们从一些表演艺术家所塑造的古代妇女形象上也可看出某种相似之处。如果勉强分开来说,这首词的上半阕则是侧重于外形,下半阕多偏重于内心。“日晚倦梳头”、“欲语泪先流”是描摹人物的外部动作和神态。从头发梳妆方面摹写意绪的诗句,易安词中不止一处,如:“夜来沉醉卸妆迟,梅萼插残枝”(《诉衷情》),“睡起觉微寒,梅花鬓上残”(《菩萨蛮》),“起来慵自梳头”(《凤凰台上忆吹箫》),“髻子伤春懒更梳”(《浣溪沙》)……或是抒发伤春怀抱,或是表现离情别绪,或是刻画娇慵神态:没有一处是相同的。这里所写的“日晚倦梳头”,则是另外一种心境。这时她因金人南下,几经丧乱,和她志同道合的丈夫赵明诚早已逝世,自己只身流落金华,眼前所见的是一年一度的春景,以及赵明诚的遗著《金石录》和别的一些文物。睹物思人,物是人非,不禁悲从中来,感到万事皆休,无穷索寞。因此她日高(“日晚”即“日高”之意)方起,懒于梳理。“欲语泪先流”,写得鲜明而又深刻。眼泪是传达感情的最好工具之一。人们在激动的时刻,常常借眼泪来宣泄内心的痛苦。古往今来有很多词人创造了描写眼泪的名句,像“泪眼高楼频独倚”(冯延巳《蝶恋花》),“泪眼问花花不语”(欧阳修《蝶恋花》),“停梭垂泪忆征人”(温庭筠《杨柳枝》),“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李煜《菩萨蛮》),“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苏轼《江城子》),“泪洗残妆无一半”(朱淑真《减字木兰花》),“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咽”(柳永《雨霖铃》),有的是写泪水含在眼里,有的是写泪水挂满两腮:表现了各种各样的感情。这里李清照写泪,先以“欲语”作为铺垫,然后让泪夺眶而出,简单五个字,下语看似平易,用意却无比精深,把那种难以控制的满腹忧愁一下子倾泻出来,具有一股感人心弦的艺术魅力。
词的下半阕在挖掘内心感情方面更加细腻,更加深邃。李清照是填词的圣手,她的作品起伏跌宕,曲折多变。哪怕是只有三四十字的难于变化的小令,也能于“短幅中藏无数曲折”(黄了翁《蓼园词选》)。这首《武陵春》也表现了这样的特色。张炎在《词源》中说:“词与诗不同,合用虚字呼唤。”李清照深得个中秘诀,她在《武陵春》的下半阕中一连用了“闻说”、“也拟”、“只恐”三组虚字,作为起伏转折的契机,一波三折,感人至深。第一句“闻说双溪春正好”是陡然一扬,词人刚刚还在流泪,可是一听说金华郊外的双溪正是春光明媚、游人如织的时刻,她这个平日喜爱游览的人遂起出游之兴,“也拟泛轻舟”了。“春尚好”、“泛轻舟”,措词轻松,节奏明快,恰到好处地表现了词人一刹那间的喜悦心情。而在“泛轻舟”之前着“也拟”二字,更显得婉曲低回,说明词人出游之兴并不十分强烈。“轻舟”一词为下文的愁重作了很好的铺垫和烘托,至“只恐”以下二句,则是在铺足之后来一个猛烈的跌宕,使感情显得无比深沉,收到了有余不尽的艺术效果。在这里,上半阕所说的“日晚倦梳头”、“欲语泪先流”的原因,也得到了深刻的揭示。刘熙载论词说:“一转一深,一深一妙,此骚人之三昧。倚声家得之,便自超出常境。”(《艺概·词曲概》)用这句话来评价李清照的《武陵春》,无疑是很恰当的。像这样婉曲幽深的手法,后来戏曲中常常采用,一些人物的静场唱里,往往有“欲要”怎样,“唯恐”怎样,反复咏唱,一转一深,从而将细微的心理活动,惟妙惟肖地勾画出来。
值得注意的是这首词在比喻方面的巧妙运用。诗歌中用比喻,是常见的现象;然而要用得新颖,却非常不易。就以形容“愁”和“恨”来说,词史上有不少名句,像:“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李煜《虞美人》)“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贺铸《横塘路》)“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秦观《江城子》)这些优美的诗句将精神化为物质,将抽象的感情化为具体的形象,都饶有新意,各具特色。在这首词里,李清照说:“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同样是用夸张的比喻形容“愁”,但她自铸新辞,而且用得非常自然妥帖,不着痕迹。我们说它自然妥帖,是因为它承上句“轻舟”而来,而“轻舟”又是承“双溪”而来,寓情于景,浑然天成,构成了完整的意境。沈祖棻《宋词赏析》说,李煜将愁变成水,秦观将愁变成随水而流的东西,李清照又进一步把愁搬上了船,到了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休问离愁轻重,向个马儿上驼也驼不动”,则把愁从船上卸下,驼在马背上,王实甫《西厢记》说:“遍人间烦恼填胸臆,量这些大小车儿如何载得起”,更把愁从马背上卸下来,装在车子上。这样的评述,确是总结了一条艺术经验,很值得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