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捷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这首词,层次清楚,脉络分明。分上、下片看,上片是感怀已逝的岁月,下片是慨叹目前的境况。从通篇看,它按时间顺序,由少年写到壮年,再写到老年,写了三个不同时期的不同环境、不同生活和不同心情,而以“听雨”作为一条贯串始终的线索。
蒋捷生当宋、元易代之际,大约在宋度宗咸淳十年(1274)成进士,而几年以后宋朝就亡了。他的一生是在战乱年代中颠沛流离、饱经忧患的一生。这首词正是他的忧患余生的自述。他还写了一首《贺新郎·兵后寓吴》词如下:
深阁帘垂绣。记家人、软语灯边,笑涡红透。万叠城头哀怨角,吹落霜花满袖。影厮伴、东奔西走。望断乡关知何处,羡寒鸦、到着黄昏后。一点点,归杨柳。
相看只有山如旧。叹浮云、本是无心,也成苍狗。明日枯荷包冷饭,又过前头小阜。趁未发、且尝村酒。醉探枵囊毛锥在,问邻翁、要写《牛经》否。翁不应,但摇手。
词中所写情事,可以与这首《听雨》词互相印证。两首词,可能都写于宋亡以后。不妨想像:作者执笔写词时,抚今思昔,百感茫茫,伤时感事,万念潮生,其身世之哀和亡国之恨是纷至沓来、涌集心头的。这里,有个人一生的离合悲欢,又有整个世局的风云变幻。要把这一切写进词中,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比较而言:《兵后寓吴》词选用的是长调,还有铺叙回旋余地;这首《听雨》词所用的词牌《虞美人》,只有五十六个字,而竟然容纳了这么长的时间跨度和这么大的人事起伏,其概括本领是极其高明的。
其高明之处在于:作者没有用抽象的叙述来进行概括,而是从自己漫长的一生和曲折的经历中,截取了三幅富有暗示性和象征性的画面,通过它们,形象地概括了从少到老在环境、生活、心情各方面所发生的巨大变化。
作者首先选择了一幅歌楼上听雨的画面。画中展现的只是一时一地的片断场景,但却启人想像,耐人寻味,具有很大的艺术容量,使读者从一滴水尝知大海的滋味,从红烛映照、罗帐低垂这样一个光与色的组合中产生青春与欢乐的联想,从而想见身在其中的人,并进而推知他的“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情怀。但是,从作者一生看,这个阶段是短暂的,好景是不长的。如果把整首词作为一卷连属的画,那么,这一画面只居衬托地位。它是对后面的画面起反衬作用的。俗语说:“若要甜,加点盐。”有了这样一个显示青春与欢乐的画面,才使后面的画面更显得凄凉、萧索。
这后面紧接着出现的是一个客舟中听雨的画面。从取景角度看,前一幅摄取的是楼内近景;这一幅摄取的是舟外远景。它是从客舟中望出去的一幅水天辽阔、风急云低的江上秋雨图,而一只风雨中失群孤飞的大雁,正是作为作者自己的影子出现的。他进入壮年后,失去了“软语灯边、笑涡红透”的家庭温暖,在兵荒马乱、“万叠城头哀怨角”的大环境中,所过的是“东奔西走”、飘泊四方的生活,怀抱的是“望断乡关”、踽踽凉凉的心情。但他没有直接抒写那些痛苦的遭遇和感受,只展示了这样一幅江雨图,而他的一腔旅恨、万种离愁却都已包孕其中了。不过,就全词而言,这还不是作者要展示的主要画面,也只是起陪衬作用的。
在谋篇行文方面,这首词是从旧日之我写到今日之我,在时间上是顺叙下来的;但它的写作触发点却应当是从今日之我想到旧日之我,在时间上是逆推上去的。词中居主要地位的应当是今我,而非旧我。因此,继以上两幅一起反衬作用、一起陪衬作用的画面后,词人接着又让读者看到一幅显示他的当前处境的自我画像。画中没有景物的烘染,只有一个白发老人独自在僧庐下倾听着夜雨。这样一个极其单调的画面,正表现出画中人处境的极端孤寂和心境的极端萧索。他在尝遍悲欢离合的滋味,又经历江山易主的巨大变故后,不但埋葬了少年的欢乐,也埋葬了壮年的愁恨,一切皆空,万念俱灰,此时此地再听到点点滴滴的雨声,虽然感到雨声的无情,而自己却已木然无动于衷了。词的结尾,就以“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这样两句无可奈何的话,总结了他“听雨”的一生。
温庭筠有一首《更漏子》词,下半首也写听雨:“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万俟咏也有一首以雨为题的《长相思》:“一声声,一更更。窗外芭蕉窗里灯,此时无限情。梦难成,恨难平。不道愁人不喜听,空阶滴到明。”乍看之下,两词所写,都与这首《虞美人》词的结尾两句有相似之处。但温词和万俟词的辞意比较浅露,词中人也只是为离情所苦而已;蒋捷的这首词,则内容包涵较广,感情蕴藏较深。这首词写他一生的遭遇,最后写到寄居僧庐、鬓发星星,已经写到了痛苦的顶点,而结尾两句更越过这一顶点,展现了一个新的感情境界。温词和万俟词的“空阶滴到明”句,只作了客观的叙述,而蒋捷在这五个字前加上“一任”两个字,就表达了听雨人的心情。这种心情,看似冷漠,近乎决绝,但并不是痛苦的解脱,却是痛苦的深化。这两个字,在感情上有千斤分量,而其中蕴含的味外之味是在终篇处留待读者仔细咀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