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梦得
落花已作风前舞,又送黄昏雨。晓来庭院半残红,惟有游丝千丈罥晴空。
殷勤花下同携手,更尽杯中酒。美人不用敛蛾眉,我亦多情无奈酒阑时。
叶梦得,生平以经术文章著称,所作歌词,初极婉丽,有温、李之风;晚岁洗尽铅华,能于简淡中表现出雄杰的气韵。宋人王灼以为他学东坡得其六七,“其才力比晁、黄差劣”(《碧鸡漫志》卷二)。这首小词与东坡的婉约之作有些相似,是《石林词》中之佳作。
上片写景。昨夜一场风雨,落花无数。晓来天气放晴,庭院中半是残花。内容极为简单,写来却有层次,且有气势。从时间来看,重点在清晨,也即“晓来”之际;昨夜景象是从回忆中反映出来的。意境颇类李清照《武陵春》“风住尘香花已尽”,但李词较凝炼,叶词较舒展。一般写落花,都很哀婉低沉,如欧阳修《蝶恋花》“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秦观《千秋岁》“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均极凄婉之致。可是这里却用另一种手法,不说风雨无情,摧残落花,而以落花为主语,说它在风前飞舞,把“黄昏雨”给送走了。创意甚新,格调亦雅。晓来残红满院,本易枨触愁情,然词人添上一句“唯有游丝千丈罥晴空”,情绪遂随物象扬起,给人以高骞明朗之感,音调也就高亢起来。我们说它像东坡的婉约之作,这是第一点。
下片抒情。前二句正面点题,写词人雨后同干誉、才卿两位友人在来禽花下饮酒。来禽,即林檎,南方叫花红,北方名沙果。此时词人盖已致仕居湖州卞山下,故能过此闲适生活。“殷勤花下同携手”,写主人情意之厚,友朋感情之深,语言简练通俗而富于形象性,令人仿佛看到这位贤主人在殷勤地拉着干誉、才卿入座。“花下”当指林檎树下。奇怪的是上片已云花落,为何此处不说树下而说“花下”,这除了平仄关系(“树”字仄声,此处宜平)以外,还因为前面已经言明“庭院半残红”,可见树上尚有残花,词中针线还是密的。“更尽杯中酒”,一方面见出主人殷勤劝饮,犹如王维《送元二使安西》中所说的“劝君更尽一杯酒”;一方面也显出词情的豪放,如欧阳修《朝中措》中所写的“挥毫万字,一饮千钟”。然而从前面所铺叙的落花这一背景来看,此句可能带有人生无常、及时行乐思想,不过只是暗寓,仅可意会罢了。以豪放之笔写悲感,这是像东坡的第二点。
结尾二句写得最为婉转深刻,曲折有味。所以明人沈际飞评曰:“下场头话,偏自生情生姿,颠播妙耳。”(《草堂诗余正集》卷二)古代达官、名士饮酒,通常有侍女或歌妓侑觞。此云“美人不用敛蛾眉,我亦多情无奈酒阑时”,“美人”即指侍女或歌妓而言,意为美人愁眉不展,即引起我不欢。其中“酒阑时”乃此二句之规定情境。酒阑意味着人散,人散必将引起留恋、惜别的情怀,因而美人为此而敛起蛾眉,词人也因之受到感染,故而设身处地,巧语宽慰,几有同其悲欢之慨。多么婉曲,又多么深沉!沈际飞称其颠播得妙,确为有识之见。
总的来讲,这首词以健笔写柔情,以豪放衬婉约,读起来令人深受感动而不低沉欲绝。明人毛晋称其词“不作柔语人,真词家逸品”(《石林词跋》),于此可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