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慢
姜夔
浮熙丙申至日,予过维扬。夜雪初霁,荠麦弥望。入其城,则四顾萧条,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戍角悲吟。予怀怆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岩老人以为有《黍离》之悲也。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此词选自《全宋词》。
《扬州慢》是词人留传下来的最早作品,是三十二岁沿江东下过扬州时所作。
词前的序交代了创作时间:宋孝宗淳熙三年(1176)冬至日;创作契机:感慨今昔;千岩老人对此词的评论:具有和《诗经·王风·黍离》悲叹周王朝衰亡一样的亡国悲痛之情。千岩老人是南宋著名诗人萧德藻,他赏识姜夔,以侄女嫁之。写作此词时,姜夔还不认识他,可能《序》是后来补写的。
全词分上、下两片。
上片。开头以一联对句,点出古城扬州昔日的繁华,为下文“空城”反衬。淮左,指淮南东路,宋朝以扬州为淮南东路治所。竹西,指竹西亭,扬州名胜。扬州在隋、唐时代是极为繁华的城市。隋炀帝下扬州曾“欲取芜城作帝家”(李商隐《隋宫》),唐代以扬州为淮南重镇,而且有“扬一益二”的美誉,晚唐诗人杜牧曾写出过“谁知竹西路,歌吹是扬州”(《题扬州禅智寺》),“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赠别》)等佳丽诗句,可见扬州地理位置的重要、风景名胜之美妙。“解鞍少驻初程”,点出词人此行是初到扬州,而且是抱着很大希望来观赏久仰盛名的都城的。然而,在姜夔所处的南宋时代,扬州昔日的繁华景象早已烟消云散,荡然无存,眼前只有“过春风十里,尽荞麦青青”的悲景,这里已是一座野麦荠草丛生的荒城,虽然是春风飘拂,但却是一片萧条景象。感慨之深与杜甫《春望》的“城春草木深”相同,令人顿生“彼黍离离”的伤时感乱之情。是谁破坏了这座美丽繁华的“名都”?“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作了回答。“胡马窥江”,指宋高宗建炎三年(1129)、绍兴三十年(1160)、三十一年(1161)和孝宗隆兴二年(1164),金国骑兵的多次南侵到长江边,尤其是绍兴三十一年那次,金主完颜亮兵临扬州城,扬州被洗劫一空,他还立马瓜洲望江亭,指顾江山之胜,发誓要攻下南宋的京都临安(今杭州),赋诗说:“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这里说的“废池乔木”,指洗劫后的残迹;“犹厌言兵”,极写人们对金兵蹂躏践踏的切齿之痛。清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二说:“写兵灾后情景逼真。‘犹厌言兵’四字,包括无限伤乱语,他人写千百言,亦无此韵味。”“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这就是《序》中说的“暮色渐起,戍角悲吟”,进一步渲染这座历史名城今日的荒凉。黄昏往往是悲伤的时刻,加上清角悲鸣,使人感到凄凉。何况这悲角在空城中吹,更使人感到心寒。“吹寒”二字,写得极为沉痛,写出了词人心灵深处的沉痛的感受,渲染出一种孤峭幽冷的意境。可叹的是当时南宋朝廷上无抗金北伐之意,下无同仇敌忾之兵,黄昏中的清角声在空城回响,又使词人感到多么可悲!上片纪行写景,写景中已寄寓了词人的伤感。
下片换头即引出晚唐诗人杜牧。杜牧于唐文宗大和七年至九年(833—835),在扬州任淮南节度推官、转掌书记,那时他才三十岁出头,“美容姿,好歌舞,风情颇张,不能自遏”(辛文房《唐才子传》卷六),人称“杜郎”。他风流潇洒,写下了不少关于扬州繁华的诗篇,诗风俊逸。可是,“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词人料想风流俊逸的杜牧而今如果返回扬州,一定会对扬州变得如此荒凉而感到吃惊。“杜郎俊赏”与上片“名都”、“佳处”照应,“重到须惊”与上片的“荠麦”、“废池乔木”照应,“算而今”三字联结将昔日繁华与今日萧条作鲜明对比。着一“惊”字,表达了变化之大,感慨之深。“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三句,化用杜牧诗意。“豆蔻”出自杜牧《赠别》:“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青楼”出自《遣怀》:“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用“纵”字虚拟,即使写出“豆蔻”“青楼”“扬州梦”这样名诗的杜牧,而今也难以再对扬州吟赋深情的篇章了。“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二十四桥是扬州昔日繁华的象征,杜牧有“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寄扬州韩绰判官》)的诗句。而今空城草深,玉人不见,惟见二十四桥底下水中的一弯冷月,在波中荡漾。词人从桥下之波和波心之月,渲染景物凄凉悲哀,“冷”、“无声”愈衬意境的幽冷。“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融景于情,将词意又补进一层,以反诘结句,发人警省。让人自然联想到杜甫《哀江头》“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之句,寄寓深沉的国破家亡之痛!
全词贯穿着黍离之悲,寄寓家国之恨,邓廷桢说:“其时临安半璧,相率恬熙。白石来往江淮,缘情融绪,百端交集,托意哀丝,故舞席歌场,时有击碎唾壶之意。”(《双砚斋词话》)可谓知言之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