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敬梓
范进进学回家,母亲、妻子俱各欢喜。正待烧锅做饭,只见他丈人胡屠户,手里拿着一副大肠和一瓶酒,走了进来。范进向他作揖,坐下。胡屠户道:“我自倒运,把个女儿嫁与你这现世宝,历年以来,不知累了我多少。如今不知因我积了甚么德,带挈你中了个相公,我所以带个酒来贺你。”范进唯唯连声,叫浑家把肠子煮了,烫起酒来,在茅草棚下坐着。母亲自和媳妇在厨下造饭。胡屠户又吩咐女婿道:“你如今既中了相公,凡事要立起个体统来。比如我这行事里,都是些正经有脸面的人,又是你的长亲,你怎敢在我们跟前装大?若是家门口这些做田的,扒粪的,不过是平头百姓,你若同他拱手作揖,平起平坐,这就是坏了学校规矩,连我脸上都无光了。你是个烂忠厚没用的人,所以这些话我不得不教导你,免得惹人笑话。”范进道:“岳父见教的是。”胡屠户又道:“亲家母也来这里坐着吃饭。老人家每日小菜饭,想也难过。我女孩儿也吃些。自从进了你家门,这十几年,不知猪油可曾吃过两三回哩!可怜!可怜!”说罢,婆媳两个都来坐着吃了饭。吃到日西时分,胡屠户吃的醺醺的。这里母子两个,千恩万谢。屠户横披了衣服,腆着肚子去了。
次日,范进少不得拜拜乡邻。魏好古又约了一班同案的朋友,彼此来往。因是乡试年,做了几个文会。不觉到了六月尽间,这些同案的人约范进去乡试。范进因没有盘费,走去同丈人商议,被胡屠户一口啐在脸上,骂了一个狗血喷头,道:“不要失了你的时了!你自己只觉得中了一个相公,就‘癞虾蟆想吃起天鹅肉’来!我听见人说,就是中相公时,也不是你的文章,还是宗师看见你老,不过意,舍与你的。如今痴心就想中起老爷来!这些中老爷的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你不看见城里张府上那些老爷,都有万贯家私,一个个方面大耳?象你这尖嘴猴腮,也该撒抛尿自己照照!不三不四,就想天鹅屁吃!趁早收了这心,明年在我们行事里替你寻一个馆,每年寻几两银子,养活你那老不死的老娘和你老婆是正经!你问我借盘缠,我一天杀一个猪还赚不得钱把银子,都把与你去丢在水里,叫我一家老小嗑西北风!”一顿夹七夹八,骂的范进摸门不着。辞了丈人回来,自心里想:“宗师说我火候已到,自古无场外的举人,如不进去考他一考,如何甘心?”因向几个同案商议,瞒着丈人,到城里乡试。出了场,即便回家。家里已是饿了两三天。被胡屠户知道,又骂了一顿。
到出榜那日,家里没有早饭米,母亲吩咐范进道:“我有一只生蛋的母鸡,你快拿集上去卖了,买几升米来煮餐粥吃,我已是饿的两眼都看不见了。”范进慌忙抱了鸡,走出门去。才去不到两个时候,只听得一片声的锣响,三匹马闯将来。那三个人下了马,把马拴在茅草棚上,一片声叫道:“快请范老爷出来,恭喜高中了!”母亲不知是甚事,吓得躲在屋里;听见中了,方敢伸出头来,说道:“诸位请坐,小儿方才出去了。”那些报录人道:“原来是老太太。”大家簇拥着要喜钱。正在吵闹,又是几匹马,二报、三报到了,挤了一屋的人,茅草棚地下都坐满了。邻居都来了,挤着看。老太太没奈何,只得央及一个邻居去寻他儿子。
那邻居飞奔到集上,一地里寻不见;直寻到集东头,见范进抱着鸡,手里插个草标,一步一踱的,东张西望,在那里寻人买。邻居道:“范相公,快些回去!你恭喜中了举人,报喜人挤了一屋里。”范进道是哄他,只装不听见,低着头往前走。邻居见他不理,走上来,就要夺他手里的鸡。范进道:“你夺我的鸡怎的?你又不买。”邻居道:“你中了举了,叫你家去打发报子哩。”范进道:“高邻,你晓得我今日没有米,要卖这鸡去救命,为甚么拿这话来混我?我又不同你顽,你自回去罢,莫误了我卖鸡。”邻居见他不信,劈手把鸡夺了,掼在地下,一把拉了回来。报录人见了道:“好了,新贵人回来了。”正要拥着他说话,范进三两步走进屋里来,见中间报帖已经升挂起来,上写道:“捷报贵府老爷范讳进高中广东乡试第七名亚元。京报连登黄甲。”
范进不看便罢,看了一遍,又念一遍,自己把两手拍了一下,笑了一声,道:“噫!好了!我中了!”说着,往后一交跌倒,牙关咬紧,不省人事。老太太慌了,慌将几口开水灌了过来。他爬将起来,又拍着手大笑道:“噫!好!我中了!”笑着,不由分说,就往门外飞跑,把报录人和邻居都吓了一跳。走出大门不多路,一脚踹在塘里,挣起来,头发都跌散了,两手黄泥,淋淋漓漓一身的水。众人拉他不住,拍着笑着,一直走到集上去了。众人大眼望小眼,一齐道:“原来新贵人欢喜疯了。”老太太哭道:“怎生这样苦命的事!中了一个甚么举人,就得了这个拙病!这一疯了,几时才得好?”娘子胡氏道:“早上好好出去,怎的就得了这样的病!却是如何是好?”众邻居劝道:“老太太不要心慌。我们而今且派两个人跟定了范老爷。这里众人家里拿些鸡蛋酒米,且管待了报子上的老爹们,再为商酌。”
当下众邻居有拿鸡蛋来的,有拿白酒来的,也有背了斗米来的,也有捉两只鸡来的。娘子哭哭啼啼,在厨下收拾齐了,拿在草棚下。邻居又搬些桌凳,请报录的坐着吃酒,商议他这疯了,如何是好。报录的内中有一个人道:“在下倒有一个主意,不知可以行得行不得?”众人问:“如何主意?”那人道:“范老爷平日可有最怕的人?他只因欢喜狠了,痰涌上来,迷了心窍。如今只消他怕的这个人来打他一个嘴巴,说:‘这报录的话都是哄你,你并不曾中。’他吃这一吓,把痰吐了出来,就明白了。”众邻都拍手道:“这个主意好得紧,妙得紧!范老爷怕的,莫过于肉案子上胡老爹。好了!快寻胡老爹来。他想是还不知道,在集上卖肉哩。”又一个人道:“在集上卖肉,他倒好知道了;他从五更鼓就往东头集上迎猪,还不曾回来。快些迎着去寻他。”
一个人飞奔去迎,走到半路,遇着胡屠户来,后面跟着一个烧汤的二汉,提着七八斤肉,四五千钱,正来贺喜。进门见了老太太,老太太大哭着告诉了一番。胡屠户诧异道:“难道这等没福?”外边人一片声请胡老爹说话。胡屠户把肉和钱交与女儿,走了出来。众人如此这般,同他商议。胡屠户作难道:“虽然是我女婿,如今却做了老爷,就是天上的星宿。天上的星宿是打不得的!我听得斋公们说:打了天上的星宿,阎王就要拿去打一百铁棍,发在十八层地狱,永不得翻身。我却是不敢做这样的事!”邻居内一个尖酸人说道:“罢么!胡老爹,你每日杀猪的营生,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阎王也不知叫判官在簿子上记了你几千条铁棍;就是添上这一百棍,也打甚么要紧?只恐把铁棍子打完了,也算不到这笔帐上来。或者你救好了女婿的病,阎王叙功,从地狱里把你提上第十七层来,也不可知。”报录的人道:“不要只管讲笑话。胡老爹,这个事须是这般,你没奈何,权变一权变。”屠户被众人局不过,只得连斟两碗酒喝了,壮一壮胆,把方才这些小心收起,将平日的凶恶样子拿出来,卷一卷那油晃晃的衣袖,走上集去。众邻居五六个都跟着走。老太太赶出来叫道:“亲家,你只可吓他一吓,却不要把他打伤了!”众邻居道:“这自然,何消吩咐。”说着,一直去了。
来到集上,见范进正在一个庙门口站着,散着头发,满脸污泥,鞋都跑掉了一只,兀自拍着掌,口里叫道:“中了!中了!”胡屠户凶神似的走到跟前,说道:“该死的畜生!你中了甚么?”一个嘴巴打将去。众人和邻居见这模样,忍不住的笑。不想胡屠户虽然大着胆子打了一下,心里到底还是怕的,那手早颤起来,不敢打到第二下。范进因这一个嘴巴,却也打晕了,昏倒干地。众邻居一齐上前,替他抹胸口,捶背心,舞了半日,渐渐喘息过来,眼睛明亮,不疯了。众人扶起,借庙门口一个外科郎中的板凳上坐着。胡屠户站在一边,不觉那只手隐隐的疼将起来;自己看时,把个巴掌仰着,再也弯不过来。自己心里懊恼道:“果然天上‘文曲星’是打不得的,而今菩萨计较起来了。”想一想,更疼的狠了,连忙问郎中讨了个膏药贴着。
范进看了众人,说道:“我怎么坐在这里?”又道:“我这半日,昏昏沉沉,如在梦里一般。”众邻居道:“老爷,恭喜高中了。适才欢喜的有些引动了痰,方才吐出几口痰来,好了。快请回家去打发报录人。”范进说道:“是了。我也记得是中的第七名。”范进一面自绾了头发,一面问郎中借了一盆水洗洗脸。一个邻居早把那一只鞋寻了来,替他穿上。见丈人在跟前,恐怕又要来骂。胡屠户上前道:“贤婿老爷,方才不是我敢大胆,是你老太太的主意,央我来劝你的。”邻居内一个人道:“胡老爹方才这个嘴巴打的亲切,少顷范老爷洗脸,还要洗下半盆猪油来!”又一个道:“老爹,你这手明日杀不得猪了。”胡屠户道:“我那里还杀猪!有我这贤婿,还怕后半世靠不着也怎的?我每常说,我的这个贤婿,才学又高,品貌又好,就是城里头那张府、周府这些老爷,也没有我女婿这样一个体面的相貌。你们不知道,得罪你们说,我小老这一双眼睛,却是认得人的。想着先年,我小女在家里长到三十多岁,多少有钱的富户要和我结亲,我自己觉得女儿象有些福气的,毕竟要嫁与个老爷,今日果然不错!”说罢,哈哈大笑。众人都笑起来。看着范进洗了脸,郎中又拿茶来吃了,一同回家。范举人先走,屠户和邻居跟在后面。屠户见女婿衣裳后襟滚皱了许多,一路低着头替他扯了几十回。
到了家门,屠户高声叫道:“老爷回府了!”老太太迎着出来,见儿子不疯,喜从天降。众人问报录的,已是家里把屠户送来的几千钱打发他们去了。范进拜了母亲,也拜谢丈人。胡屠户再三不安道:“些须几个钱,不够你赏人。”范进又谢了邻居。正待坐下,早看见一个体面的管家,手里拿着一个大红全帖,飞跑了进来:“张老爷来拜新中的范老爷。”说毕,轿子已是到了门口。胡屠户忙躲进女儿房里,不敢出来。邻居各自散了。
范进迎了出去,只见那张乡绅下了轿进来,头戴纱帽,身穿葵花色圆领,金带、皂靴。他是举人出身,做过一任知县的,别号静斋,同范进让了进来,到堂屋内平磕了头,分宾主坐下。张乡绅先攀谈道:“世先生同在桑梓,一向有失亲近。”范进道:“晚生久仰老先生,只是无缘,不曾拜会。”张乡绅道:“适才看见题名录,贵房师高要县汤公,就是先祖的门生,我和你是亲切的世弟兄。”范进道:“晚生侥幸,实是有愧。却幸得出老先生门下,可为欣喜。”张乡绅四面将眼睛望了一望,说道:“世先生果是清贫。”随在跟的家人手里拿过一封银子来,说道:“弟却也无以为敬,谨具贺仪五十两,世先生权且收着。这华居其实住不得,将来当事拜往,俱不甚便。弟有空房一所,就在东门大街上,三进三间,虽不轩敞,也还干净,就送与世先生;搬到那里去住,早晚也好请教些。”范进再三推辞,张乡绅急了,道:“你我年谊世好,就如至亲骨肉一般;若要如此,就是见外了。”范进方才把银子收下,作揖谢了。又说了一会,打躬作别。胡屠户直等他上了轿,才敢走出堂屋来。
范进即将这银子交与浑家打开看,一封一封雪白的细丝锭子,即便包了两锭,叫胡屠户进来,递与他道:“方才费老爹的心,拿了五千钱来。这六两多银子,老爹拿了去。”屠户把银子攥在手里紧紧的,把拳头舒过来,道:“这个,你且收着。我原是贺你的,怎好又拿了回去?”范进道:“眼见得我这里还有这几两银子,若用中学古诗文鉴赏辞典(603)小说完了,再来问老爹讨来用。”屠户连忙把拳头缩了回去,往腰里揣,口里说道:“也罢,你而今相与了这个张老爷,何愁没有银子用?他家里的银子,说起来比皇帝家还多些哩!他家就是我卖肉的主顾,一年就是无事,肉也要用四五千斤,银子何足为奇!”又转回头来望着女儿,说道:“我早上拿了钱来,你那该死行瘟的兄弟还不肯,我说:‘姑老爷今非昔比,少不得有人把银子送上门来给他用,只怕姑老爷还不希罕。’今日果不其然!如今拿了银子家去,骂这死砍头短命的奴才!”说了一会,千恩万谢,低着头,笑迷迷的去了。
优秀作家常能通过一人、一事,乃至生活中的一个片断,使读者看到社会人情的许多侧面,引起读者多样的感情。有时,他能使你在悲伤的泪水中,灵魂得到净化,感到温暖,和婉,美好;有时,却能在嘲谑的笑声中,使你的灵魂受到震动,感到悲凉,愤怒,痛苦。吴敬梓的《儒林外史》是后一种。它常常能够使你从内心深处发出笑声,但在笑谑的同时,感到当时的世界非常的冰冷、丑恶,冰冷得使人颤栗,丑恶得令人作呕。读者在这多重感情体验中,却会生出疗治世界的决心与勇气。这,就是作者命笔的用心。鲁迅论讽刺艺术说:“讽刺作者虽然大抵为被讽刺者所憎恨,但他却常常是善意的,他的讽刺,在希望他们改善,并非要捺这一群到水底里。”(《且介亭杂文二集·什么是讽刺》)《范进中举》,也应该这样来读。
《范进中举》选自《儒林外史》第三回,原回目为“周学道校士拔真才,胡屠户行凶闹捷报”。吴敬梓在这回书中,先写了一位与范进同名、名叫周进的老书生。“他苦读了几十年的书,秀才也不曾做得一个”,在贡院号啕痛哭,一头撞在号板上,险些撞死。后来中了举人,又中了进士,坐官三年,升了御史,被皇帝指派做广东学道,负责广东地区的科举考试。他在考场上见到一位老童生,“面黄肌瘦,花白胡须,头上戴一顶破毡帽。”寒冬腊月,“还穿着麻布直裰,冻得乞乞缩缩。”“那衣服因是朽烂了,在号(房)里又扯破了几块”,显得特别的贫穷褴褛。周进因为自已有过一段艰苦经历,对这位老童生特加关注,一问,才知道他已经五十四岁,从二十岁应考,已经考过二十余次。后来,周进细看考卷,把他定为第一名。他就是范进。接下来,就是本书所选的“范进中举”这段文字。
吴敬梓在这里着重塑造了范进和他的岳父胡屠户两个人物,连带着描写了周围邻居和张乡绅等一些人,使我们看尽了当时的世态人情。特别是范进发疯的情节,带有典型意义。凡是读过《儒林外史》的人,都忘不了它。它把封建时代读书人辛酸的处境、扭曲的心态、可悲可笑的命运、内心深处的郁结,经过长期磨折已经经不住悲喜突袭的脆弱断裂的神经,一下子全都展示出来。作者观察社会人生的能力,发掘人物内心世界的能力和提炼情节的能力,都令人拍案叫绝。
在小说创作中,情节非常重要。高尔基说:“文学的第三个要素是情节,即人物之间的联系、矛盾、同情、反感和一般的相互关系,——各种不同性格、典型的成长和构成的历史。”(《和青年作家谈话》)中国古代小说,一向很重视情节。《范进中举》先写了范进中举后高兴得发了疯。喜从天降,接着祸从天降。母亲妻子哭哭啼啼,不知如何是好。接着写:胡屠户听了众人的主意,壮一壮胆,“将平日的凶恶样子拿出来,卷一卷那油晃晃的衣袖”,一个嘴巴打将去,把发了疯的“新贵人”打得清醒过来。这样两个故事情节,先后映照,把人物之间的联系和他们的性格准确地表现出来。
情节和性格发展的历史有密切关系。作家构思生动的情节,其目的往往是为了塑造人物。范进是一个长期被人瞧不起的人。家境贫寒,没有职业;中年以后,才娶了一个屠户人家的“长到三十多岁”还没能嫁出去的老姑娘;考到五十四岁,才有幸中了一个秀才。这样一个脚色,平日免不了遭人白眼,被人奚落,受人侮辱,而又无力抗争。他的内心世界,长期处在过于紧张,极度压抑的状态。他已长期习惯于受人欺凌。猛一听到中举的喜讯,突然受人抬举,便高兴得发了疯。这是合乎情理的事。唯有范进,才会有这样的故事;也只有这样的情节,才能充分表现范进。
在小说里,刻划人物性格的另一个重要手段,是人物的对话。俗话说,言为心声,《范进中举》很善于通过人物对话来写人。范进看了报帖,知道自己真的中了举,把两手一拍,笑了一声道:“噫!好了!我中了!”晕倒醒来,又拍着手大笑道:“噫!好了!我中了!”胡屠户去找这位发了疯的“文曲星”,“见范进正在一个庙门口站着,散着头发,满脸污泥,鞋都跑掉了一只,兀自拍着掌,口里叫道:中了!中了!”前面的六个字,三个短句;后面四个字,两个短句,把范进中举后百感交并的狂态傻相和复杂的内心活动,用最精粹、最凝练、最富有表现力的语言传达了出来。我们很难想象还能换用更好的语言予以表达。
人物对话,除了表现人物当时的心态,还能充分显示人物的身份和个性。你看胡屠户,他本来是个出身低贱,处于社会下层的市井小人。可是,他觉得自己比那些做田的、扒粪的“平头百姓”总还要高一等,比贫困潦倒的穷女婿范进,也高出一头。十多年来,他一直未能看到范进发迹,鄙视惯了,也欺骂惯了,所以,知道范进中了秀才,前来道贺,“贺词”里仍然挟带着嘲讽,挟带着奚落,勉励中仍包含着鄙视和责怨:“我自倒运,把个女儿嫁与你这现世宝,历年以来,不知累了我多少。如今不知因我积了什么德,带挈你中了个相公,我所以带个酒来贺你。”接着他便教训女婿:“中了相公,凡事要立起个体统来。”一是郑重声明,我这杀猪宰牛的屠户行事里,“都是些正经有脸面的人”,你中个秀才,“怎敢在我们跟前妆大”?一是告诫女婿这个“烂忠厚没用的人”,从今后便要高人一等,不能与“平头百姓”“拱手作揖,平起平坐”。接着,这位屠户便在穷亲戚面前装起大来:“亲家母也来这里坐着吃饭。老人家每日小菜饭,想也难过。我女孩儿也吃些。自从进了你家门,这十几年,不知猪油可曾吃过两三回哩!可怜!可怜!”每句话里都流露出这个势利小人卑鄙丑恶的本相。后来,范进去同他商议乡试的盘缠,被他骂得狗血喷头:“你自己只觉得中了一个相公,就‘癞虾蟆想吃起天鹅肉’来!”“也该撒抛尿自己照照!不三不四,就想天鹅屁吃!”这一“肉”,一“屁”,仅仅一字变换;夹七夹八地一顿臭骂,把胡屠户惯常的粗鄙、恶俗、油口滑舌、刻薄势利等种种市井气息,描写得活灵活现。等到范进中了举,胡屠户东头集上迎猪回来,听报录的和众乡邻出主意,要他打范进一个嘴巴,治范进的疯癫,他却作难道:“虽然是我女婿,如今却做了老爷,就是天上的星宿。天上的星宿是打不得的!我听得斋公们说:打了天上的星宿,阎王就要拿去打一百铁棍,发在十八层地狱,永不得翻身。我却是不敢做这样的事!”这又是何等卑怯可笑!范进挨了嘴巴,清醒过来,“见丈人在跟前,恐怕又要来骂。胡屠户上前道:‘贤婿老爷,方才不是我敢大胆,是你老太太的主意。’”一路上叫着“贤婿”,“到了家门,屠户高声叫道:‘老爷回府了!’”一前一后,一倨一恭,寥寥数语,活画出他的一副市侩嘴脸。
情节、对话之外,另一个值得细加品味的,是细节描写。请看:范进中了秀才,胡屠户来道贺,“手里拿着一副大肠和一瓶酒”。临了,“胡屠户吃的醺醺的。这里母子两个,千恩万谢。屠户横披了衣服,腆着肚子去了”。到范进中了举人,“胡屠户来,后面跟着一个烧汤的二汉,提着七八斤肉,四五千钱,正来道贺”。从集市上随范进“一同回家,范举人先走,屠户和邻居跟在后面。屠户见女婿衣裳后襟滚皱了许多,一路低着头替他扯了几十回”。回到范进“府”上,张乡绅来了,“胡屠户快躲进女儿房里,不敢出来”。“直等他上了轿,才敢走出堂屋来”。临了,拿了张乡绅送给范进的六两多银子,“千恩万谢,低着头,笑迷迷的去了”。随着范进社会地位的骤然变化,胡屠户也骤然间判若两人。人世间还有什么比这更使人感到悲凉的吗?还有,请看胡屠户收范进银子时的细节:“屠户把银子攥在手里紧紧的,把拳头舒过来,道:‘这个,你且收着。我原是贺你的,怎好又拿了回去?’”见范进真心给他,“屠户连忙把拳头缩了回去,往腰里揣”。两处“拳头”,把胡屠户贪婪而又虚伪的性格描画得淋漓尽致。读者细加品味,是会打心眼儿里笑起来的。
《儒林外史》是一部伟大的讽刺文学作品。作者“秉持公心,指擿时弊,机锋所向,尤在士林;其文又慼而能谐、婉而多讽”,“凡官师,儒者,名士,山人,间亦有市井细民,皆现身纸上,声态并作,使彼世相,如在目前”(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第二十三篇《清之讽刺小说》)。《范进中举》便体现了鲁迅所说的这些特点。
讽刺文学,大多带有喜剧特色。它的艺术效果是要人笑。为了达到这一目的,常用的手法是“重复对照”和“情景倒置”。此文之前,作者先写了一个名叫周进的老书生如何“发疯”:他进了号房门,“长叹一声,一头撞在号板上,直僵僵不省人事”。被人用开水灌醒来,看着号板,号啕大哭。“满地打滚,哭了又哭”,“直哭得口里吐出鲜血来”。其人丑态百出。但他后来终于高中。接着,又写一个叫范进的,也是一个老书生也发疯,也是丑态百出。周、范二“进”先后出场,先后发疯。这样一写,读者就不免要发笑。此外,《范进中举》里写范进未中举前,谁都可以轻视他,嘲弄他,以至他听到中举的消息都不敢相信,求告“高邻”:“我又不同你顽,你自回去罢,莫误了我卖鸡。”真中了举,连他平日里“最怕的人”都来抬举他,谄媚他,拍他的马屁。不但众邻居“有拿鸡蛋来的,有拿白酒来的,也有背了斗米来的,也有捉两只鸡来的”;素不相识的张乡绅,竟然也坐了大轿,亲自登门拜访,还送来五十两银子做贺礼,送给他一套三进三间的住宅,把他称做世交,说与他“如至亲骨肉一般”。读者看到这种突然间发生的“情景倒置”,便不免会觉得滑稽可笑。胡屠户对于范进的态度突然变化:先前骂范进“现世宝”,“烂忠厚没用的人”,“癞虾蟆想吃起天鹅肉”,忽然称他“贤婿”、“贤婿老爷”;先前骂范进“尖嘴猴腮”,“不三不四”,“也该撒抛尿自己照照”,“你不看见城里张府上那些老爷”“一个个方面大耳”,后来夸范进:“我的这个贤婿,才学又高,品貌又好,就是城里头那张府、周府这些老爷,也没有我女婿这样一个体面的相貌。”这也属于情景倒置。这就是所谓的喜剧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