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元江西诗词·赣中诗词·欧阳修·诗歌创作

宋元江西诗词·赣中诗词·欧阳修·诗歌创作

欧阳修在文学史上有着重要地位,他对宋诗风格的形成起了奠基性的作用。

这首先体现在他对西昆派等不良诗风的批判与廓清上。

北宋中期,欧阳修倡导政治的革新,他并进一步将这种革新意识贯彻到散文与诗歌的创作领域。他重视韩愈诗歌“资谈笑,助谐谑,叙人情,状物态,一寓于诗而曲尽其妙”(《六一诗话》)的特点,并提出了“诗穷而后工”的诗歌理论,要求诗歌反映现实社会生活。他的不少诗歌创作都是涉及具体的社会问题、有感而发的,还有不少诗表现个人的生活经历或抒发个人情怀,这些诗多含有很深的人生感慨,所以与西昆体同类诗歌有着本质的区别。欧阳修的诗歌创作正是以扭转西昆体脱离现实的不良倾向为指导思想的,这也体现了宋代诗人对矫正晚唐五代诗风的最初自觉。对此,诗论家们有不少评说:

欧阳文忠公诗始矫昆体。[1]

宋太宗、真宗时,学诗者病晚唐萎荼之失,有意于玉台文馆之盛,饰组彰施,极其丽密,而情流思荡,夺于援据,学者病之。至仁宗朝,一二巨公浸易其体,高深者极凌厉,摩云决川,一息千里,物不能以逃遁,考诸《国风》之旨,则蔑有余味矣。欧阳子出,悉除其偏而振挈之,豪宕悦愉悲慨之语,各得其职。[2]

其次,欧阳修诗歌对宋诗风格的形成起到了奠基性的作用。欧阳修诗歌受韩愈影响较大,主要体现在以散文手法作诗和以议论入诗。欧阳修诗的散文化,首先表现在以古文章法写诗,讲求顿挫起伏,虚实相间。其次是句子结构上的散文化,长短句杂出,骈散夹杂。再就是在诗中直接运用散文常用的语气助词、介词和结构助词等。欧阳修诗歌的散文化,在一定程度上,以其新鲜的样式打破了诗歌的常规体制,影响着宋诗的走向。尽管如此,因为欧阳修诗务趋平易,其议论往往能与叙事、抒情融为一体,所以得韩诗畅尽之致而避免了其枯燥艰涩之失,具有自家面目。朱熹《朱子语类》云:

欧公文字锋刃利,文字好,议论亦好,尝有诗云:“玉颜自古为身累,肉食何人为国谋?”以诗言之,是第一等好诗;以议论言之,是第一等议论。[3]

欧阳修诗歌的现实主义相当强,内容特别广泛,最有意义的有以下几类:

反映民众生活,直至国家大事。写民生疾苦,关心民瘼,这是一般积极用世的诗人诗作常见的主题,欧阳修这类诗的长处及其拓展即在于常常与评论国事、国策联系起来。如:

吾闻阴阳在天地,升降上下无时穷。环回不得不差失,所以岁时无常丰。古之为政知若此,均节收敛勤人功。三年必有一年食,九岁常备三岁凶。纵令水旱或时遇,以多补少能相通。今者吏愚不善政,民亦游惰离于农。军国赋敛急星火,兼并奉养过王公。终年之耕幸一熟,聚而耗者多于蜂。是以比岁屡登稔,然而民室常虚空。遂令一时暂不雨,辄以困急号天翁。赖天闵民不责吏,甘泽流布何其浓。农当勉力吏当愧,敢不酌酒浇神龙!(《答杨辟喜雨长句》)

田家种糯官酿酒,榷利秋毫升与斗。酒沽得钱糟弃物,大屋经年堆欲朽。酒醅瀺爝如沸汤,东风吹来酒瓮香,累累罂与瓶,惟恐不得尝。官沽味醲村酒薄,日饮官酒诚可乐。不见田中种糯人,釜无糜粥度冬春。还来就官买糟食,官吏散糟以为德。嗟彼官吏者,其职称长民。衣食不蚕耕,所学义与仁。仁当养人义适宜,言可闻达力可施。上不能宽国之利,下不能饱民之饥。我饮酒,尔食糟,尔虽不我责,我责何由逃!(《食糟民》)

家世为边户,年年常备胡。儿僮习鞍马,妇女能弯弧。胡尘朝夕起,虏骑蔑如无。邂逅辄相射,杀伤两常俱。自从澶州盟,南北结欢娱。虽云免战斗,两地供赋租。将吏戒生事,庙堂为远图。身居界河上,不敢界河渔。(《边户》)

《答杨辟喜雨长句》诗写“军国赋敛急星火”而“民室常虚空”的社会现实;《食糟民》揭露官吏“日饮官酒诚可乐”而百姓“釜无糜粥度冬春”的不合理现象;《边户》写北方契丹族建立的辽朝时常侵扰,两朝边境地区人民的不幸遭遇。

表现诗人的各种遭遇,抒发自己坦荡的襟怀和旷达的精神。欧阳修生活际遇曲折多变,但他一直不以一己为怀,能以旷达、坦荡的态度对待,这在其诗作中也多有反映。如《戏答元珍》:

春风疑不到天涯,二月山城未见花。残雪压枝犹有橘,冻雷惊笋欲抽芽。夜闻归雁生乡思,病入新年感物华。曾是洛阳花下客,野芳虽晚不须嗟。

诗写欧阳修被贬夷陵时的感受。诗中以边远山城的荒凉春景衬托诗人的落寞情怀,篇末又作旷达之言,表情委婉含蓄,真切感人。又:

楚人自古登临恨,暂到愁肠已九回。万树苍烟三峡暗,满川明月一猿哀。非乡况复惊残岁,慰客偏宜把酒杯。行见江山且吟咏,不因迁谪岂能来。(《黄溪夜泊》)

西陵江口折寒梅,争劝行人把一杯。须信春风无远近,维舟处处有花开。(《戏赠丁判官》)

这种旷达的风格对苏轼有明显的影响,苏轼的《六月二十日夜渡海》《初到黄州》等诗就是对这种情调的进一步发展。

反映当时经济生活、民风民俗以及咏物。欧阳修还有一些反映当时经济生活、民风民俗以及咏物之作,这些诗进一步丰富了诗歌的表现内容。其《六一诗话》中曾赞王建《宫词》内容丰富:

王建宫词一百首,多言唐宫禁中事,皆史传小说所不载者,往往见于其诗……唐世一艺之善,如公孙大娘舞剑器,曹刚弹琵琶,米嘉荣歌,皆见于唐贤诗句,遂知名于后世。[4]

他本人的诗作也十分丰富多彩,如:

三峡倚岧峣,同迁地最遥。物华虽可爱,乡思独无聊。江水流青嶂,猿声在碧霄。野篁抽夏笋,丛橘长春条。未腊梅先发,经霜叶不凋。江云愁蔽日,山雾晦连朝。斫谷争收漆,梯林斗摘椒。巴賨船贾集,蛮市酒旗招。时节同荆俗,民风载楚谣。俚歌成调笑,摖鬼聚喧嚣。得罪宜投裔,包羞分折腰。光阴催晏岁,牢落惨惊飙。白发新年出,朱颜异域销。县楼朝见虎,官舍夜闻鸮。寄信无秋雁,思归望斗杓。须知千里梦,长绕洛川桥。(《初至夷陵答苏子美见寄》)

累累盘中蛤,来自海之涯。坐客初未识,食之先叹嗟。五代昔乖隔,九州岛如剖瓜。东南限淮海,邈不通夷华。于时北州人,食食陋莫加。鸡豚为异味,贵贱无等差。自从圣人出,天下为一家。南产错交广,西珍富邛巴。水载每连舳,陆输动盈车。溪潜细毛发,海怪雄须牙。岂惟贵公侯,闾巷饱鱼虾。此蛤今始至,其来何晚邪。螯蛾闻二名,久见南人夸。璀璨壳如玉,斑斓点生花。含浆不肯吐,得火遽已呀。共食惟恐后,争先屡成哗。但喜美无厌,岂思来甚遐。多惭海上翁,辛苦斫泥沙。(《初食车螯》)

昆夷道远不复通,世传切玉谁能穷。宝刀近出日本国,越贾得之沧海东。鱼皮装贴香木鞘,黄白闲杂鍮与铜。百金传入好事手,佩服可以禳妖凶。传闻其国居大岛,土壤沃饶风俗好。其先徐福诈秦民,采药淹留丱童老。百工五种与之居,至今器玩皆精巧。前朝贡献屡往来,士人往往工词藻。徐福行时书未焚,逸书百篇今尚存。令严不许传中国,举世无人识古文。先王大典藏夷貊,苍波浩荡无通津。令人感激坐流涕,锈涩短刀何足云。(《日本刀歌》)

《初至夷陵答苏子美见寄》写夷陵之风俗,《初食车螯》写海味,《日本刀歌》写文物,等等,奇珍异俗,令人眼界大开。

欧阳修的诗学渊源比较多样,既有像苏轼所评“似李白”的一面,也有学韩愈的一面,也有学唐人平淡处的一面。前人于此多有评论:

欧公亦不甚喜杜诗,谓韩吏部绝伦。吏部于唐世文章,未尝屈下,独称道李、杜不已。欧贵韩而不悦子美,所不可晓,然于李白而甚赏爱,将由李白超趠飞扬为感动也。[5]

欧阳公诗学退之,又学李太白。[6]

欧阳公喜太白诗,乃称其“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玉山自倒非人推”之句。此等句虽奇逸,然在太白诗中,特其浅浅者。[7]

欧阳公学韩退之古诗。[8]

东坡谓欧阳公“论大道似韩愈,诗赋似李白”。然试以欧诗观之,虽曰似李,其刻意形容处,实于韩为逼近耳。[9]

欧阳永叔出于昌黎。梅圣俞出于东野。欧之推梅,不遗余力,与昌黎推东野略同。[10]

因此,欧阳修诗歌的风格比较多样,首先是“似韩愈处”,主要体现在诗歌的议论化与散文化的倾向上,这对形成宋诗的一代之风有很深远的影响,对此需作具体切实的评价。欧阳修有些诗的议论能和较强的形象相结合,有些诗能和较强的抒情相结合,因而是成功的议论,如:

百啭千声随意移,山花红紫树高低。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林间自在啼。(《画眉鸟》)

欧阳修曾经在另外一篇文章《书三绝句后》中提及这首诗的创作旨趣:

前一篇,梅圣俞咏泥滑滑。次一篇,苏子美咏黄莺。后一篇,余咏画眉鸟。三人者之作也,出于偶然,初未始相知。及其至也,意辄同归。岂非其精神会通遂暗合耶?

又《重读徂徕集》:

我欲哭石子,夜开徂徕编。开编未及读,涕泗已涟涟。勉尽三四章,收泪辄忻欢。切切善恶戒,丁宁仁义言。如闻子谈论,疑子立我前。乃知长在世,谁谓已沉泉。昔也人事乖,相从常苦艰。今而每思子,开卷子在颜。我欲贵子文,刻以金玉联。金可烁而销,玉可碎非坚。不若书以纸,六经皆纸传。但当书百本,传百以为千。或落于四夷,或藏在深山。待彼谤焰熄,放此光芒悬。人生一世中,长短无百年。无穷在其后,万世在其先。得长多几何,得短未足怜。惟彼不可朽,名声文行然。谗诬不须辨,亦止百年间。百年后来者,憎爱不相缘。公议然后出,自然见媸妍。孔孟困一生,毁逐遭百端。后世苟不公,至今无圣贤。所以忠义士,恃此死不难。当子病方革,谤辞正腾喧。众人皆欲杀,圣主独保全。已埋犹不信,仅免斫其棺。此事古未有,每思辄长叹。我欲犯众怒,为子记此冤。下纾冥冥忿,仰叫昭昭天。书于苍翠石,立彼崔嵬巅。询求子世家,恨子儿女顽。经岁不见报,有辞未能诠。忽开子遗文,使我心已宽。子道自能久,吾言岂须镌。

对于欧阳修诗的议论,叶梦得《石林诗话》云:

欧阳文忠公诗始矫昆体,专以气格为主,故其言多平易疏畅,律诗意所到处,虽语有不伦,亦不复问。而学之者往往遂失于快直,倾囷倒廪,无复余地。然公诗好处岂专在此?如《崇徽公主手痕》诗:“玉颜自古为身累,肉食何人与国谋?”此自是两段大议论,而抑扬曲折,发见于七字之中,婉丽雄胜,字字不失相对,虽昆体之工者,亦未易比。[11]

但欧阳修有些诗的议论也显得特别生硬。如:

百姓病已久,一言难遽陈。良医将治之,必究病所因。天下久无事,人情贵因循。优游以为高,宽纵以为仁。今日废其小,皆谓不足论。明日坏其大,又云力难振。旁窥各阴拱,当职自逡巡。岁月浸隳颓,纪纲遂纷纭。(《奉答子华学士安抚江南见寄之作》)

至于欧诗的散文化倾向,可参见前引之《食糟民》。欧阳修学韩愈还体现在超拔于俗、求新求变上,这也是宋诗发展的一个倾向。梅尧臣《重赋白兔序》记曰:

永叔云:“诸君所作皆以嫦娥、月宫为说,颇愿吾兄以他意别作一篇,庶几高出群类,然非老笔不可。”[12]

欧阳修这类诗句如:

春阳着物太软媚,独有秋节最劲豪。(《送子野》)

乃知天巧夺人力,能使枯木生红颜。(《感春杂言》)

万古一飞隼,两曜双跳丸。(《夜闻风声有感奉呈原父舍人圣俞直讲》)

其次,是“似李白处”,这主要指欧阳修的一些诗写得自由奔放,才气横溢,气魄瑰伟,如《太白戏圣俞》:

开元无事二十年,五兵不用太白闲。太白之精下人间,李白高歌《蜀道难》。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太白落笔生云烟。千奇万险不可攀,却视蜀道如平川。宫娃扶来白已醉,醉里诗成醒不记。忽然乘兴登名山,龙咆虎啸松风寒。山头婆娑弄明月,九域尘土悲人寰。吹笙饮酒紫阳家,紫阳真人驾云车。空山流水空流花,飘然已去凌青霞。下看区区郊与岛,萤飞露湿吟秋草。

另外,欧阳修还有很多继承唐风之作,风格平淡清新、情韵深长。

或疑六一居士诗,以为未尽妙,以质于子和。子和曰:“六一诗只欲平易耳。”[13]

欧阳文忠公诗始矫昆体,专以气格为主,故其诗多平易疏畅。律诗意所到处,虽语有不伦,亦不复问。[14]

其作品如:

花光浓烂柳轻明,酌酒花前送我行。我亦且如常日醉,莫教弦管作离声。(《别滁》)

西湖春色归,春水绿于染。群芳烂不收,东风落如糁。参军春思乱如云,白发题诗愁送春。遥知湖上一樽酒,能忆天涯万里人。万里思春尚有情,忽逢春至客心惊。雪消门外千山绿,花发江边二月晴。少年把酒逢春色,今日逢春头已白。异乡物态与人殊,惟有东风旧相识。(《春日西湖寄谢法曹歌》)

另外,转益多师,自成一家也是欧诗重要的特色。欧阳修在诗歌创作中转益多师,博采众长,他不仅全面师法韩愈、李白及唐代诗歌技巧,并且合理借鉴时辈诗人优点,大量吸收散文、辞赋等文体质素,形成了气格高致而平易疏畅的诗歌风格,在宋代诗坛自成一家。后人评曰:

欧公作诗,盖欲自出胸臆,不肯蹈袭前人。亦其才高,故不见牵强之迹耳。[15]

读欧公诗,当以三法观。五言律初学晚唐,与梅圣俞相出入,其后乃自为散诞。七言律力变“昆体”,不肯一毫涉组织,自成一家,高于刘白多矣。如五、七言古体则多近昌黎、太白,或有全类昌黎者,其人亦宋之昌黎也。[16]

以其才大而功深,无所不学,无所不似。大抵以中晚唐之清炼,祛盛唐之浮廓;而以盛唐中唐之豪荡,舒晚唐之危仄。[17]

注释

[1]叶梦得:《石林诗话》,《历代诗话》本,第407页。[2]张桷:《书鲍仲华诗后》,见《清容居士集》卷四九,文渊阁《四库全书》本。[3]朱熹:《朱子语类》卷一百三十九。[4]欧阳修:《六一诗话》,《历代诗话》本,第268页。[5]刘攽:《中山诗话》,《历代诗话》本。[6]张戒:《岁寒堂诗话》卷上。[7]张戒:《岁寒堂诗话》卷上。[8]严羽:《沧浪诗话》,《历代诗话》本,第688页。[9]刘熙载:《艺概》,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66页。[10]刘熙载:《艺概》,第66页。[11]叶梦得:《石林诗话》,《历代诗话》本,第407页。[12]梅尧臣:《重赋白兔序》,《宛陵集》卷五十,文渊阁《四库全书》本。[13]佚名:《雪浪斋日记》,见厉鹗《宋诗纪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299页。[14]叶梦得:《石林诗话》,《历代诗话》本,第407页。[15]胡仔纂集,廖德明校点:《苕溪渔隐丛话》(后集),第168页。[16]方回选评,李庆甲集评校点:《瀛奎律髓》,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98页。[17]钱基博:《中国文学史》,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520页。